《笺卉》的《序》交待了创作背景:“楚州雪庄师居皮篷,寝食芳葩,时携纸笔于幽崖邃壑间,貎形写照,务得其神。余因为谱之,命曰《笺卉》,殆嵇含之《草木状》、郑虔之《本草记》所未尝载者也。”
这里透露了作者写作时的两大目标:第一,雪庄的图画“貎形写照,务得其神”,而他的解说也不应偏离这种特点。第二,他是专挑前人未知的花来作笺的。换言之,此书只记载黄山的奇花异草。可以说,“务得其神”与“奇”,是他创作着眼的重点。
《笺卉》给读者最深的印象,也正在于神韵鲜明、个性独特这两点。作者相当成功地实现了他的创作意图。
明末清初,我国涌现许多专门记载花木的小品,著名的有曹溶的《倦圃莳植记》、吴仪一的《徐园秋花谱》、高士奇的《北墅抱瓮录》等等。这些作品中也不乏富于形象感的描写,可当做优美的花木散文来读。但是,它们往往还会涉及其他的方面,例如与植物相关的诗词、故事;以及植物的栽培历史、栽培方式、用途等等。
《笺卉》里描写的是陌生的山野之花。它们之前不曾引起大众关注,与社会的交集也更少。因此,作者的介绍更能聚焦于花草本身,而没有谈到人类对它们的运用。
但《笺卉》对花木的描述,也并不像后来的野花图鉴那样,将花的每一处细节描述无遗,而是往往在突出外形特征的基础上,点染其神韵,并融入作者的主观印象与联想。因此,这些文字既形象鲜明,又逸趣流动,很能激发读者的想象力和审美共鸣。
《笺卉》文字鲜明的审美性,首先体现在精彩纷呈的比喻。这些比喻有时着眼于花的形状色泽,如玉铃花:“高大茏葱,五月白花串串垂碧阴中,有同追琢。”覆杯花:“空中而垂下,镂竹而髹朱,宛如覆杯。” 叠雪花:“九月花缀枝头,霏霏如雪,中含一壶芦高出花外,莹然如刻玉也。”蜡瓣花:“枝枝下坠,深黄滑泽,如琢蜜蜡而成。” 紫铎花:“花如悬铎,秋日秀出蔓草中。”
有时又着眼于花朵的生长姿态。例如写“金缕梅”:“其色金,瓣如缕,翩反媕娜,有若翔舞。”写鹅群花:“花絶类鹅,清秋开时若群游于碧波间也。”
另外,还会着眼于花的神韵,例如琐琐花:“开于仲夏,幽香琐琐而多情。” 醉春花:“瘦梗碧叶,繁花缤纷,类秋海棠而柔缕多姿态,若沉酣不自胜者。”
上面列出的这些野花,大多数今日已难以查考具体品种。但它们缤纷多彩、惹人怜爱的模样,依然是那么鲜活,那么令人神往。
作者的比喻,为了突出最鲜明的印象,有时设想极为新奇。例如写紫云花:“云承日光,皛皛然,壹视凝望,停而不流。” 居然用“日光下的云彩”来形容。那种阳光下澈、光华耀眼的形象,有如梵高笔下的花卉。而此花不但光彩照人,还巍然静立(停而不流),可见带着静穆之美,又与梵高画作的明快奔放不同。
这些句子的精彩,作为第一位读者的宋荦应该也深受感染,因此他在《黄海山花图咏二十首》里描述紫云花,几乎直接改写自原作:“花深紫,日光下烛,皛然凝望。”但是毕竟显得生硬,远不及原作的神采飞动。
总之,《笺卉》中运用比喻的方式,其目的已经远远超出了对野花外形特点的说明,更多的是为了传达作者对它们最突出的审美感受。
《笺卉》的审美性还体现在,将花与它的生长环境结合起来描写,让异卉奇葩与仙境般的黄山互相映发。例如生在石崖上的海罽花:“黄山故称云海,是花开时遍覆石崖间,花不一色,浅深相错如绣,至铺满时,烂然云锦矣。”木莲:“在慈光寺前,高柯成围,绿云参天,冬日不彫。花与芙蕖无异,香散崖谷,惟房菂稍不类,其开以四月,山中无二本。” 海琼花:“产于天海 。枝尽处大叶生焉,花茎三五出叶中,未开时垂朵如罂,正开则如彫紫玉浮,光艳艳与海云相映。”
在作者笔下,生在石崖上的海罽花,盛放之时有如漫山遍野的锦绣;慈光寺前的木莲,高大葱茏,花香远送,似乎也感染了寺院的仙气。海琼花长在位于黄山中心的天海,花开时光艳四射,与变幻璀璨的云海相辉映。很显然,他绝对不只是想介绍植物的生长位置而已,而是试图让黄山特有的自然与人文环境,烘托出当地野花灵秀瑰奇的独特神韵。
《笺卉》完成后,吴菘将其寄给宋荦,宋荦也非常喜欢,从中挑出二十种再吟咏一番,据说 “一时和者多人”(王棠《燕在閣知新録》)黄山异花经过文人雅士的这番吟咏唱和,知名度应该提升了不少。
总而言之,此书在为黄山的新奇野花传形写照之际,流露出作者对它们的心醉神迷。它引起的反响也饶富意味:高官宋荦笺释之、吟咏之,并引起其诗友的广大回响。而名士张潮也将它刻入所辑的《昭代丛书》中。可以说,《笺卉》不仅让部分黄山野花的倩影鲜活地流传下来,更透显出当时文士对奇花异草的突出兴趣。这都是令我印象非常深刻的。
值得一提的是,宋荦不但作诗歌咏黄山奇花,还“自製黄海山花墨”,“面畫折枝山花,背題所咏”(徐康《前塵夢影録》),看来对自己的这组诗颇为自豪。
现今苏州博物馆还藏有清人所制《黄海群芳图集锦墨》一套,共二十锭。据研究者介绍:“各墨形制不同,大小不一,每锭墨正面刻绘折枝山花图案,栩栩如生,典雅别致。题花名,线条端正,均填金。另一面应花名各题五言绝句一首,各诗后分署“宋荦”、“漫堂”及“漫堂宋荦”款,后镂小印,印填金。”(《摹古隽雅烟细胶清——苏州博物馆藏《黄海群芳图集锦墨》探析》)
另外,这篇文章也指出,2010秋季拍卖会上出现过的乾隆时著名墨家汪节庵制作的《黄海群芳图墨》,与苏博的馆藏墨有许多相似之处。而苏博馆所藏的这套墨,“墨质细腻坚硬,图文细致生动,装潢考究,应也是出自制墨大手,疑即汪氏后人所制套墨。”对于《山花图》与《笺卉》在百年后所激起的余波,雪庄与吴菘应该是始料未及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