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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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但是,聪明的,你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了呢……                                                                            ——朱自清

新冠结束后的第一年冬天,格外的冷。我推开洗手间的门,接点凉水随意地向脸上抹了抹,感到些许清醒。“孩子,非要去吗,要不缓两天。”我看着父亲一脸疲惫的样子,转身看向窗外,外面并不算多黑,灰澄澄的。我点了点头,拔掉仍在嗡嗡作响的充电器,一跨步坐到了车上。父亲并未多做阻拦,或许他也知道他阻止不了我,逝去的时光留下的痕迹染白了两鬓,销去了太多威严。父亲从邻桌上拿起事先准备好的手套,重重地放到了我的手心里,“早点回来。”便没有再多说什么。“嗯。”我迅速戴上手套,父亲又走到车旁,布满茧子的两手向上抓了抓,我这才弓下腰,看着他整理着我的衣领。“爸,我该走了。”父亲愣了愣,随后又抬起胳膊拍了拍我,转身离开。骑出大门十余米后,我回头望了一眼,昏黄的灯、反射着柔光的门和倚靠着它堪堪站立的父亲。上一次看到类似的情景是在几年前了,那时疫情还没开始蔓延,我第一次出远门求学,父亲身子还挺硬朗,大笑着催着我远行,只记得出门扬起的风吹起了父亲满头的黑发,也许也吹掉了嘴角胡渣罅隙的菜叶。

我有些记不清了,路上的风不大,却很刺骨,裹挟着的似乎有一些灰尘,没骑多久我就不由得停下来揉了揉眼。我的目的地是颍州西湖,距离约有二十公里,估摸还要骑一个半钟头,毕竟安徽北部的初春也扯不上温暖,骑快了纯粹是自讨苦吃。骑了一会儿天就亮了,北方的夜一般浓得很快,淡得也快,像是个公司里的打工人,上班卡着点唰唰的到了,下班咻咻的没了身影。我也是个去上班的,村委会忙活了好几趟才申请到的名额。任务很杂,早班帮着售票和检票,上下午就变成了巡警或者说移动的保洁,见到争吵或者垃圾过多处理一下,有些类似于景区的移动志愿者,总之并不多忙,一天一百多,在皖北的小县城是个不错的兼职。

当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时,我也吐着雾气下了车。我来得很早,周围没什么人,只有散在的几个卖早点摊贩主人在忙着准备开摊。我将车停在一旁,径直走进售票亭,取下手套,放在一旁的桌子上,将左手缓缓插入口袋,坐在窗口旁望向窗外。我似乎应该驱赶走那些小摊贩,或者让他们稍微挪远一段距离,这或许算是工作分内的事。于是我将头伸出窗外,一股寒风吹来,我猛地一哆嗦,堵在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我想起了四五年前我在重庆读研的日子,那时的疫情还很严重,我也与父亲有一年多没见。为了自己读研的日常开销和母亲重病的照抚费用,每天顶着疫情的风险在外面做各种薪酬兼职,多少个日子我也在大清晨奔波。最终我还是坐回了椅子上。我的同事不多久就推门而入,带着一缕清淡的栀子花香。我问他闻没闻到花香,他说冬天哪来的花香。

当售票入口的电子时针显示八点时,我们就开始售票了。我伸头向外望去,雾气还未散尽,人群已经有了一定规模,阳光下穿军大衣的老人呵着白气,保温杯被揣在怀里像一只温顺的猫,几只儿童在人群中追逐嬉闹,母亲在后方无奈的边追边笑,我感到很不真实。起初我总是有些笨拙,找零,取票总是很混乱,慢慢的,我有了感觉,扫码的滴答声、硬币的叮当声和近处时不时的鸟鸣让我感到难得的舒畅。

“一个成人票,扫码过去了昂。”

这个声吻让我很熟悉,便留意了一下正在扫码的手,手并不怎么精致,甚至有些粗壮,指节稍稍凸起,指甲被修剪得十分整齐。是她,那个掉进钱眼里的助浴师。

“林夏,好久不见,你竟然会来西湖啊。”

我抬起头,阳光洒在她到肩膀的发丝上,像在发光。她怔了怔,冻红的鼻尖在围巾上蹭了蹭。

“沈先生?”相认的瞬间身后传来一阵嘈杂,我又闻到了一阵栀子花香。

我点了点头,将票轻轻地递给了她。接过票后,她似乎想说什么,可能是听到了后面的催促声,半张着的嘴巴又闭了上去。

“之前多……谢了,等我忙完……我去找你。”听到我的话,她这才将票放入随身的帆布包里,走进了入口。


“你好,沈墨先生?”当视频被接通时,我看到了一个留着短发的姑娘。她的面庞不算出众,高高的颧骨显得脸颊有些突兀,眉毛很密,甚至像是长在了一起,嘴角也是随意地耷拉着,看着像个不靠谱的小伙子。

“嗯。”

“那沈先生,我叫林夏,是志愿团一个姓王的叔叔联系的我。你这边的需求呢,我已经知晓。如果谈成了的话,我今晚就可以去照顾阿姨。”她似乎并不怎么在意我的视线,声音很温和,就像是去年夏天为我拆绷带的护士在和我谈话。

“沈先生?你在听吗?”

“嗯在的在的,你继续说。”

“每天一百六十块,吃喝住行我一并打理。另外如果阿姨有什么忌口的话可以先说。”

“我妈没什么忌口,不过最好饭菜清淡些,她可能会有些挑食甚至抗拒吃饭,尤其是大早上。另外,要记得每天喂她吃药,这个很重要,特别是利培酮和地西泮,当然发病时抵抗会很强烈,这点更麻烦。”

“阿姨是会打人什么的,还是只是简单的狂暴?”

“也许我不应该这样说,但是我妈的确出现过类似的情况,”林夏明显有些犹豫,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噘嘴,最后似乎下定了决心,屏幕里的眼睛十分坚毅。“不过请放心,受伤了我们肯定会负责的。”

“好,我接了。关于那个薪……沈先生,你那边什么声音?”

“没,没什么,我这边起了点小风,树枝掉下来砸到了。你继续说。”

“薪资的话,我也清楚,现在到处都是疫情,对我们这种底层来说简直是个灾难,钱不好挣也不容易生活。我也不为难你们家,暂时结不了也没事,就当立了个欠条,以后还清就好了。”

“嗯……好,谢谢你,林夏。我妈药的用量马上信息发你,吃药的水记得要先尝尝,不要太烫,我妈就拜托你了。”我咬了咬牙,答应了下来。

“好哒,沈老板,你家里的事请放心地交给我吧。”她的眼睛眨了眨,嘴角也不耷拉了,上扬的皮肤在脸颊两侧挤成了两个漩涡,看上去很幸福。

谈话总体很顺利,这让我焦虑的情绪缓和了一些。自去年疫情突然爆发以来,茫然和无措如两条野鬼,一直缠绕着我。学业被延搁、吃喝成负担、左手伤口复发,一堆的问题随着疫情席卷而来,几乎冲垮了我。所幸上天还有点良心,我并未被感染新冠病毒,也顺利在多次与校方斡旋后得以联系到本市志愿者团队,在志愿帮忙下也勉强有了些积蓄。本以为能这样坚持到疫情结束,哪知父亲又不小心核酸检测阳性被拉到村医疗室隔离,母亲也就没了人照顾,又让我的心紧绷起来。

“小墨,还在这坐着啊,看着天色,要下雨咯。”一个身形高大的胖子在我旁边坐下,并给我披上了一件外套。

“王……王叔。”王叔是我进入志愿者团认识的一个老板,他负责为附近的几家医院的医生和病人提供免费早餐。他人很好,得知我的遭遇后,给了我一个凌晨帮忙和面做饭的岗位。

“怎么样?跟小夏谈好了吗?她是个不错的姑娘。”

“嗯,谈好了。”

沉默了一会后,王叔见我仍低着头,沮丧着脸,便开始自言自语介绍起来。

“小夏啊,是个孤儿,母亲产下她后就离世了。后来经孤儿院介绍,做了个助浴师,也就是帮那些手脚不方便的老人洗浴的。她很勤奋,一些其它同行不愿意干的脏活累活她都干。两年前,我在老家养老院志愿的时候,有个老人不慎摔到了粪坑里,就是小夏进行清洗的,她不怕脏不怕累,真是个善良的好孩子啊。”王叔顿了顿,又长叹了一声,接着说。

“不过这世道也真是寒心啊,不知道哪来的疫情可苦了这孩子,不能随意出行,她就没了收入。唉,厄难专挑苦命人,老天无眼啊。”王叔拍了拍我的肩膀,不太重,有气无力的。我跟着长叹一声,感到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无奈。

雨突然间下起来了,几乎没有前摇,瞬间便是倾盆大雨,直接将我和王叔淋得满身湿透。又似乎蓄势已久,风依旧吹着,甚至更大了,那呼啸声像是在嘲笑又或许是在哭泣。

那晚我在发了具体的药品剂量后,问她。

刚刚我同意时,你为什么那么开心啊?

我要买房,我缺钱,能赚钱当然快乐啊。

然后呢?

有钱就有房,有房就有……哎呀,反正你不懂。

我懂的,我一直以来也想有个完整幸福的家,有人爱着,有人依靠着,不必什么事都小心翼翼,无忧无虑地活着,我想。


“哎哎,两张成人票,一张儿童票,怎么那么久?”

“哦哦,抱歉抱歉,来,拿好您的票。”

热闹的喧哗声伴着时不时的车笛声闯进了我的回忆,阳光透过售票亭的玻璃照在我拿票的左手开始愈合的伤口上,手机清脆的扫码铃声一如窗外湖畔伸出绿色的青柳,充满着生命的活力。

很快提前到达颍州西湖的游客队伍就见底了,我披上志愿者的红马甲准备去外面巡逻。说是巡逻,其实也没什么人去监督,并且几个专业的警察在景区溜达,所以只要没出什么太大的事,我都是很空闲的。我拿出手机询问了一下林夏的位置,随后走进了一家便利店。她回复说在苏堤上,准备去撷芳亭拍照。买好东西后我就赶去了苏堤,路上忍不住又点开了她微信的朋友圈,不再像四年前那样的空荡,多了很多往昔的记录,吃喝玩乐皆有。我看到了很多照片,除了自拍外,近一年的画面中大多是一个老人,老人总是坐在轮椅上,却笑得很灿烂,眼神很慈祥。

我是在飞盖桥上找到了她。她站在一侧的桥栏边,望着远处的湖面,围巾和挎包被放在了脚边,似乎正在脱身上的外套。我飞一般地跑了过去抓住了她的手臂,嘴中边喊着“姑娘,别……别想不开。”直到到了身前,一股栀子花香扑鼻,我才意识到这是林夏。我慌忙松开了攥着的手,低下头帮她捡掉到桥上的东西。那是一张张照片,都是关于她朋友圈里那个老人的。

“林夏,抱歉啊,我以为……你要跳河。”我满脸愧疚地将她的一册照片递过去,顺便将在便利店买来的饮料递给她。

我以为她会生气,毕竟我们交集并不算多。可她只是翻了翻白眼,接过相册后看到饮料后愣了愣,随后回复到:“我还没买房子,还没找到家呢,怎么可能会想不开。不过看在猕猴桃汁的份上,就饶了你了。”林夏倒是没怎么客气,立即拧开瓶盖喝了一口,一滴绿色的果汁顺着她的嘴角滴下落在了桥上。

“林夏,给你纸巾擦擦汗,这次又麻烦你了。”林夏从浴室走出来,大汗淋漓的脸在灯光下闪着白光,看上去很神圣。

“没……没事。”她接过纸巾随意地擦了擦脸,气喘吁吁的说。

“你想喝点什么,我去楼下买点。”

“猕猴桃汁。”她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随后眼神有些落寞。

“好。”

“沈墨?走神了?帮我拍一张照片。”我回过神来,看到林夏从包里抓起一个摄像机递到我面前,我连忙接了过去。

“参数已经调好了,按下快门就开始拍摄了,然后再按一次是停止。待会我站在桥边上,你在另一侧蹲下来帮我拍几张。”

“嗯知道了,按两下就行了。”林夏不知什么时候留了长发,湖畔的柔风穿过桥廊,耳边的碎发向上扬起,宛若与两侧的湖面融为一体,柔波轻抚岸堤,好一个“绿水逶迤,芳草长堤”的宁静祥和。

“我叫汪玉霞,我终于来西湖了!我叫汪玉霞,我来西湖了……”林夏手持着相册,对着远方的湖面大喊,边喊边流泪。

“林夏,抱歉啊,我爸去机场接我去了,哪知我妈会突然失禁,护士和病友都很嫌弃,多亏了你了。这次洗浴给你转五百。”

“没事,习惯了,疫情那几年也多谢你们了。这几年我也想清楚了很多,这次按照以往价格就行,而且阿姨病重了更需要钱,钱用在阿姨身上更值当,还是打个欠条,像之前一样。”

“好,要不马上我们一起吃顿晚饭吧?”

“不了,我还有一单要完成,是个很重要的人,”林夏顿了顿,或许是怕我觉得她刻意回避,又补充到“是个很重要的家人,她叫汪玉霞。”

我一瞬间懂了,但我什么都没做,任凭林夏肆意地发泄情绪,因为我知道,普通的宽慰很难穿透一颗孤僻的心。我在旁边静静地看着她独自哭泣,她背着人群,强压住哭泣的声音,只是偶尔发出一两下抽噎声,因而也没什么人注意。不知过了多久,可能只有几分钟,也可能过了半小时,只记得我帮拿摄像机的手已经交替了好几遍,林夏整理好了情绪,将照片放入相册,又从包里抽出几张纸巾,擦了擦眼角残留的泪水,然后转过身。

“抱歉,情绪一下没控制住,耽误你时间了。”

“没事,人之常情,何况我一直在欣赏美景。走吧,不是说去撷芳亭吗?”

她点了点头,起步时一个踉跄,身子也在颤抖,差点摔倒。

我们分别走在桥上,一前一后,没有人说话,很沉默。

“林夏,你改变了好多。”我还是决定打开话茬,一来到撷芳亭还有一段距离,二来也能舒缓舒缓她的心情。

“比如?”我放慢了脚步,她顺势跟上。

“嗯……怎么说呢,感觉你比之前多了些生活的气息。”

“生活的气息?”她不解的抬头看我。

“就是多了些人固有的情绪,多了些生活的追求,已经不是一个无脑赚钱的机械了。”

“你以前才是无脑的机械,我曾经看过一句话:‘生活像只被弃养的猫,等待不会有结果,要学会主动地流浪’,原地悲伤是毫无意义的,我想去追求我想要的生活。”林夏翻了个白眼,反驳道。

“主动地流浪……”我重复着嘀咕着。

“沈墨,你他丫的是男人就振作起来,之前我爸离世两周后我就继续工作了,亏你还是个研究生,闷在房间里简直是个懦夫!”

“别,别说他……”

“我这兄弟我知道,就是要说说他,叔你别那么惯着他。你说说,二十多岁的人了,遇点挫折就经受不住,生活哪有那么多时间给穷人悲伤。沈墨,别忘了你还有个弟,叔叔也六十多岁的人了。”

“是兄弟就给我出来面对,阿姨权当脱离苦海了,不用在受苦受痛了。”

“你没上过大学你懂什么,你根本不懂我这些年的压力。”我气愤地反驳了一句。

“是,我没上过大学,但我告诉你沈墨,你在上大学的时候,老子特喵的已经在社会上混几年了。我是没上过大学,可我知道你这样自暴自弃是没用的,悲伤是毫无意义的。我有时候都纳闷,小时候我们一起上小学初中时,你那股积极的拼劲哪去了,我告诉你,沈墨,这是我最后一次劝你,你以为逃避能解决问题吗,埋怨和悲伤能吗,振作起来,未来是很苦,但是生活总要继续,不是吗,小时候不是你告诉我的吗?只要去主动地不断努力,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

“沈墨,沈墨?哎,你走过了,撷芳亭在这,我们已经到了。”我回过神来,环顾四周,一时被吸引住了:远处,湖水与蓝天相互纠缠,蜿蜒衔接,水波顺着天际倒挂苍穹,似乎要坠落下来,却被四角攒尖的翡翠亭顶拖住,两侧的杨柳扭动着腰肢,几棵桃树揭开了天的幕布。

林夏早已走进了亭子里,她将汪玉霞年轻时的照片靠在淡黄色的琉璃瓦片上,双手持相机,半蹲到了地上,很迅速地拍完了一组照片。我问她,要不要帮她拍两张。她回答说不需要。她说,她主动辞去了助浴师的岗位,这次来颍州西湖主要是为了帮汪玉霞圆梦。我对她说我现在很好奇她与汪玉霞的故事,她笑了笑,说这个故事很长,很费口舌,而饮料快喝完了。我让她在这等着,我去买饮料,顺便在集市买点午饭。她摇了摇头,说我中午前就准备回去了。我感慨说那么早啊,并询问她什么时候有时间,我爸想要好好感谢她,约个时间一起吃顿饭。她看着我没回应,反而问我要不要听下汪玉霞的过往。她示意我在对面坐下,然后没等我回复便自顾自说了起来。

“大约是一年前的春天,疫情已经十分乐观,道路两侧的白杨树还没抽新芽,汪玉霞的家人点了我们团队的助浴师,可由于她不小心拉到了浴盆里,所有人都不想再去清洗,我也是。之后老板把工资涨了两百,我就接下了单子。汪玉霞下肢在年轻时摔伤,便一直没站起来过,我在帮她洗浴时,她还不断的对我说抱歉,说她控制不住,我边帮她清洗边安慰她说没事。之后汪玉霞每次洗浴都点我,每次洗浴后都向我口袋里塞个红包,于是我们愈来愈熟悉。”

她拿出剩余小半瓶的猕猴桃汁,抿了一小口,接着说。

“我们后来一周能见四五遍,我也知晓她的子女都在外地,都不愿意接过去扶养她,只是每个月转很多钱给她。一次洗浴的时候,我看到了汪玉霞年轻时的照片,她便和我说起了过往。她年轻时是学校里有名的大美女,后来遇到了一个喜欢的学长,他们整天互相陪伴着,度过了一段很甜蜜的时光。后来男孩毕业了,约定去颍州西湖一起拍照游玩,可快到约定日子时,汪玉霞下楼梯时被撞到了没稳住身形摔了下去,从此落下了下肢残疾。当时他们都是学生啊,也没有联系方式,男孩等了很久没等到女孩,可能以为她变了心,汪玉霞也不愿拖累对方,于是他俩便杳无音讯,这也成了汪玉霞一生的遗憾。汪玉霞说她如今就想在有生之年去颍州西湖拍张照。我跟她说等过年子女回来,可以让子女带你去啊,她没说话,只是后来我发现了一张日历,原来她在数着过年的日子。可是我知道汪玉霞讨厌冬天,天气一冷,她的腿痛就会发作。最终她还是没有熬到那个冬天。”

林夏揉了揉眼,从包里取出装有汪玉霞照片的相册,说:“这就是最后一次洗浴时,汪奶奶交给我的,她当时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可还是竭力吐出了几个字‘成为我的眼睛’。从那一刻我知道了我在这世界上不再是一个人,汪奶奶一直在陪着我,我要带她看遍没看过的万水千山。”

耳边似乎又传来了王叔的叹息声“厄难专挑苦命人,老天无眼啊”。

我们默契地没人再说话,林夏准备回去,我也陪着再走一遍回程路。微风吹过湖面,在阳光下波光粼粼的,就像是破碎的彩虹。

“林夏,当初买票时,你想说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我就想问一下阿姨的近况。在那次洗浴后我记得已经出院了。”

“我妈不会再受疾病折磨了,她解放了。”四周突然间安静了,风也停了,原本舞蹈着的柳枝停止了动作,只有天空中阳光越来越炽热了。

“我这周日有空。”

“什么意思?”

“叔叔不是想一起吃顿饭吗?”


我回到家后把林夏周日来吃顿饭的事告诉了爸,爸很高兴。他明显精神了许多,连着几天骑车到镇上的集市,还不停地问我林夏的口味,我摇了摇头,我只知道她喜欢喝猕猴桃汁,她说她妈妈以前最喜欢吃猕猴桃。买了大量食材后,爸也没闲着,拿起扫帚又把全家打扫了一遍。我之前跟爸商量着,要不去镇上酒店叫上我好兄弟一起吃一顿,爸死活不同意,他说镇上酒店又贵又难吃,又嘱咐我千万不要叫好兄弟,说林夏一个姑娘家的又跟他不熟,万一来了该多尴尬。天气预报说周日那天有小雪,我有些担心林夏不会来了。于是跟她说,周日要下雪,如果不方便的话,就别来了。林夏回复的很坚决,说她一定会来的。我跟她说不用勉强,没事的。她问我记不记得疫情的时候她来照顾我妈,我说肯定记得。她于是告诉我后来我爸隔离期过了回到了家,却没有让她离开,仍然支付着每日的工资,她说如果不是我爸,她那段日子可能就找她妈妈去了。除此之外,林夏还跟我说有一样东西要交给我爸和我,所以必须去。我也没再劝阻,问她需不需要我去接她,她说不用,她知道路。

周日那天我请了一天班,一大早就被我爸叫起来,他让我稍微收拾一下自己的形象,自己却早早地去了村口等待。我对爸说,这天这么冷,林夏不会来太早的,再说她也知道路。爸没理会我的话,他脾气很犟,就像他阻止不了我一样,我也改变不了他的想法。我以为父亲要在雪天受冻几个小时,没想到没过多久爸就跟林夏一起回来了,林夏拎着两板鸡蛋和一箱牛奶,包里也鼓鼓囊囊的。刚到家爸就喊我,沈墨,人家姑娘冒着小雪来了,叫我别愣着,把茶瓶提过来倒杯热水,前几天买的水果也端上来。之后便又和林夏有说有笑起来,十分融洽,倒显得我是个多余的。我拿着一沓一次性杯子给他俩倒水的时候,林夏捂着嘴看着我忍不住地笑,我仔细一听,原来我爸在说我小时候的糗事,初中时还尿床啊、炒菜把糖当成盐,做鸡蛋羹没加水之类的,我顿时感到有些无地自容。所幸没聊多久,爸就去厨房做饭了,于是客厅就剩下我和林夏两个人。

“原来你小时候那么可爱啊,跟现在真是天壤之别。”这次是林夏率先打开话茬。我看向林夏,她今天有些漂亮,似乎化了点妆,衣服一看也是精心挑选的,外套跟发型很搭。

“你来一趟就是为了嘲笑我吗?”我满脸黑线,故意用一种不友善的口吻反问她。

“没,没有。我只是很羡慕,我都忘了我小时候的模样了。”我突然有些愧疚,觉得话有些过了。

“不用抱歉,我早都习惯了。我能随便看看吗?”我点了点头,林夏站起身走到书柜旁,用手轻抚着整齐排列的书本,又聚精会神地扫过墙上铺满的奖状和我高中参加联考得到的奖牌,说“我以前真的好想去上学,好想去读书。”

我没说话,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就静静地跟着她。林夏将客厅、种着菜的院落以及我妈曾经的卧室和她照顾我妈时住的房间都看了看,她说她很怀念这里的一切,疫情时这里成了她临时的家。他问我阿姨是怎么走的,我告诉他上次在医院那会妈已经确诊为乳腺癌晚期了,只不过爸不相信治不好,主治医生让爸去做一些CT核磁还有超声心电,根据结果看看能否手术,所以一直在那住院。后来妈失禁了,病房里的室友和医院护士都很嫌弃,加上我妈又精神病,身体也差,因此便不让再住院了,拿些癌症的药让我妈回去安度晚年。回到家住了五六个月,妈就走了,她也没能挺过那个冬天。林夏突然间就哭了起来,毫无征兆,甚至惊动了正在剁肉的爸。爸问她怎么了,还质问我是不是我欺负她了,我说没,我也不知道原因,我把纸巾递给林夏,林夏接过去,稳定了情绪后,对我爸说叔她没事,只是有点想念这里了,爸说以后有空随时欢迎她来,就又去做饭了。

“沈墨,我很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生活总要折磨我们,我们明明很努力地去活着,却一次次地遭到摧残。你知道吗,汪奶奶离开前的最后一次洗浴,是我和她准备去跟她儿女谈去西湖的日子,她却坚持不下去了。她的儿女看她快不行了,连忙催促我所在的助浴团队去给她洗一次澡,然后他们好去火化。我知道汪奶奶撑不过去那场洗浴的,所以流着泪很小心地擦洗,而她的子女却在讨论怎么分遗产……你……你说,他……们为什……么那么混蛋,汪奶奶……走得时候该……该多么伤心啊。”林夏说着说着,又抽泣了起来,然后缓了缓,又接着说:“我从小到大没什么朋友也没有什么家人,汪奶奶是第一个让我感受到家人温暖的人,她的冰箱里都是贴着标签的食物,都是儿女爱吃的。她以为水果放的越久,爱就越深刻。她告诉我世界上有很多美好的东西,我还年轻,可以去多走走多看看,总会找到自己的家的。后来遇到了叔叔阿姨,现在阿姨也走了,是不是只有悲惨的人才能从彼此间感受到温暖,为什么那么善良的人的结局却那么让人心寒啊。”

我走到房间里拿出一条毛毯,披在了林夏的身上。“林夏,自我有记忆起母亲就是个精神病了,我也没体会到细腻的感情,别人也都嫌弃我们,爸要养活一家,起早贪黑,我那时候可笑地以为读好学就能改变命运。可我读了研,依旧没什么朋友,我融不进他们的圈子,更不懂他们的悲欢,渐渐地我发觉学习并没有那么大的用处,社会上的方方面面需要的是朋友。像我们这样的人,似乎生下来就是受苦受难的。生活没有剧本,没有什么上帝,并不会有什么逆袭的情节,无论发生什么,生活也不会停止,时光就是这么匆匆。”

我和林夏来到了屋外的院子里,一片一片的雪花从天空中飘落,有的落在雪堆上闪着晶莹的光,有的飘进屋檐下干燥的地面上融化成一个湿点,我伸出了一只手,落在我手上的雪花顷刻间融化,一片接着一片,前仆后继,无穷无尽。

“沈墨,叫上小夏来洗手洗脸,准备吃饭了。”我和林夏对视了一下,并肩去了厨房。

“小夏,裹着毛毯了?来的路上我就说小姑娘大雪天穿那么薄……”爸看到林夏,立刻就啰嗦了起来,就好像林夏是她的女儿。

洗完手后,林夏主动要帮我们将菜端过去,爸阻止了,让她去屋里乖乖坐好,她就回了屋。吃饭时我爸看出了我俩情绪有些不对,便一直嚷嚷着吃菜,不断地给林夏夹肉。林夏开始比较矜持,后来在我爸的催促下,便大口大口的吃,过了一会儿,显然架不住父亲的热情说“叔叔,够了够了,您也吃。”慢慢气氛变得热闹起来。爸做的菜比起酒店一点不差,有一股浓浓的家的感觉,我的心情因此好了许多。

“林夏,你在微信说的要交给我和我爸的东西是什么?”我见林夏情绪稳定了很多,便问道。

“哦哦差点忘了。”林夏打开放到凳子上的包,拿出了一把断掉的梳子,梳子上有些灰尘,断掉的梳面残留着几根银灰色的长发,有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这是之前帮阿姨洗头时的断梳。”

父亲立刻站了起来,接过断梳,轻轻抚摸着那几根残存的银发,随后将其放在了就近的窗沿上。

“节哀。”林夏轻声地说了句就低下了头。

“没什么的,墨他妈终于摆脱疾病折磨了,我和墨应该替她高兴。”爸拿起筷子,夹了颗花生米放进嘴里咀嚼,“都吃菜,今天难得聚一起吃一顿,甭提那事。”

“小夏,你还在做那个助浴师吗?未来有啥打算?”

“我辞去工作了叔叔,未来吗,还没想好,现在呢我打算去外面看看。”

“去外面看好啊,我这辈子也没去过几次城市,年轻人多经历些事情也是好的。我现在挺后悔的,我二十多岁那会,有机会去外面打工看看,可我还是胆怯了。后来遇到了墨他妈,就呆在农村再没出去过了。那时候生活还不错,当个乡村老师,照顾恁爷恁奶一家人还能有积蓄攒下。”

“爸,后来呢?”

“唉,天不遂人意,后来恁爷得了病,似乎是脑瘤,花光了积蓄最后还是走了,恁奶几年后也跟着去了。恁奶是上吊死的,恁妈被吓摔倒了,得了精神病。”爸突然停止了回忆,许是意识到了现在说这些不好,或者看到了我俩沮丧的神情,便安慰道:“每个人的一生啊,都是要归于尘土的,碌碌无为也是活,充满希望也是活,不如对生活多一点热情,多一点期待。后来墨出生了,时间咬咬牙就过去了,瞧现在,都二十多了。所以啊,人生没啥过不去的坎,什么样的未来我们无权选择,但是我们可以选择过怎样的生活。你们之前的谈话我也听了,世道的确不公,但人生匆匆几十年,悲伤喜悦不过都是一瞬间,活在当下才是对得起自己。你俩别太悲观,你们还年轻,未来变化多着呢。”

第二天,颍州西湖的苏堤上,我和林夏向着相反的走进雪幕时,游客中心大屏播放起了疫情纪录片,解说词游弋在2025年的大雪中,碎向四面八方:

“那些匆匆逝去的苦难和悲伤,最终撑起时光里最难以磨灭的坚强……”

我摸出口袋里的剩余的栀子花种子,体温把它们捂得温热,我转过身对着被大雪遮挡住的远方大喊:“冬天种下栀子花也会盛开的。”手机咯噔一声,颍州西湖的文旅码弹了出来,是绿码,我长舒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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