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飞花好年景

归来已是夜半。

大年初五,表弟表妹们齐聚大表姐家,好一番嬉闹,喧嚷,大一点的孩子站在茶几前,守住盛瓜子糖的盘子,细心地挑选着心仪的巧克力,全然不顾大人的说教。挑选好了,口袋里装的满满当当,一手捂住口袋,唯恐掉了漏了;一手拿着花花绿绿的糖果,往嘴里塞着,心满意足地笑着玩去了。

小一点的走路颤颤巍巍,手里拿着五彩的气球,绕着院子跑来跑去。不一会儿,不知什么原因,气球爆了,又咿咿呀呀的大哭起来。大些的毕竟大了,大方地掏出口袋里的糖果哄哄小的,因为气球爆炸,是自己不停拿糖逗弄,或者用手拍气球的结果。这下子弄爆了气球,惹哭了小的,大人知道了自然会数落一顿。于是,小小的院落里,婉转的啼哭声,婉言相劝声,大人的苛责声,小声的翻嘴声,几个男孩子的奔跑声,年味儿因了一个气球,被渲染的越来越浓烈,如散落在地的气球残骸和鞭炮的碎屑,也染上红红绿绿的色彩。

从这一点来说,年是属于小孩子的,无忧无虑的,孩子是年最浓墨重彩的点缀。

总会有一个大人,站在一群孩子堆里,维持着秩序,均衡各方面力量,守卫着和平。在孩童的世界里,要有规则,而且规则一定要制定在前,大点的还能遵守;小点的,本身就不懂事,规则就更不知道为何物了。

于是,孩子堆里,会有短时间的一段安宁静好,相安无事。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笑,各得其所。吃糖的吃糖,嗑瓜子的嗑瓜子,吹泡泡的吹泡泡,喝饮料的喝饮料。若有不受安抚的,看别人手里的东西好,无理吵闹起来,妄想用不正当手段得到,作为维和人员,一定要想办法斡旋协调一下,使得各人又各得其所,吵闹不再。

通常这样的角色,是由三舅家的二表弟重任担当,他在北京上研究生,有文化,有耐心,人干净精干,善讲道理,深受一竿子小朋友喜欢,孩子们围着他,这个叫“叔叔”,那个叫“舅舅”,那个叫“二爸”,好不热闹。

不同的称呼,源于不同的关系,想我们这几个表兄妹表兄弟,年龄最大的,如我和大表姐,已过不惑之年,大表姐家的外甥已经订婚,结婚将是定事;我的孩子马上要进入大学,已经拿到三个学校的offer了;中间一个表弟一个表妹,大孩子已然都是初中生了,小的和几个小表弟的一样大,刚入小学门,漫长的求学之路才刚刚开启;最小的表弟的孩子刚刚咿呀学语,叫人也不甚清楚;我的小侄女三岁半,正是惹人爱的小孩童,粉嘟嘟的小脸儿,看到她,我的脑海里总会浮现那句诗“总角之宴,言笑晏晏。”

被一大群孩子包围,耳旁是各种童音童声,按道理来说,应该感到聒噪,但人却并不感到讨厌。我想,童声也许是世界上最纯净的声音了吧,就算是小孩子那咬字不清的声音,听了都会让人身心愉悦,孩子的无忧无虑,某种程度上会感染大人。孩子是生活的希望,家庭的希望,所以看到孩子,哪怕有些吵闹,但大人的眼神里只有宠爱,绝不会厌烦。

那么大人们,在干什么?

抽烟聚在一起聊天的,是清一色的男子们,舅舅表哥表弟表姐夫们,烟雾缭绕,烟熏火燎,这样的词一点也不为过。说话声并不大,健谈的总是其中一个,间或有喝茶水的声音,打火机打火时“怦”的一声。好在他们知道家里还有一大堆妇女儿童,抽烟聊天总是选择在偏僻的角落,开着窗户,那烟,就顺着开着的一扇窗,向外飘走了。

妇女们,包括妗子姑姑表姐表妹弟媳妇,总是聚在炉火旁,烤着火嗑瓜子聊天。家长里短,孩子的学习情况,婆媳间的矛盾,家里一冬的收入,村里的奇闻异事,难得都在这儿交流一遍。长长的日子,在这一番话里好像被压缩了,只一会儿,就对彼此一冬的生活有了准确的了解,互相鼓励,互相打气。过了年,一切从头再来,日子照样红红火火。

厨房里忙碌的,依然是身为主家的表姐,大舅妈早早到来,就是为了给她帮忙,年年如此。二十几口人,像过去的小半个生产队,要开一顿像样的饭,必要有专人负责。我们旁的人总是聚在一起,吃吃喝喝,走走聊聊,偶尔闻见香味了,或是听见泼油的一声“呲啦”声,赶紧去厨房打探一番,大舅妈会给嘴里塞一块牛肉,表姐会让尝一口菜,看盐巴调料是否合适。那口肉那口菜,真是比任何时候都香,都不能忘怀。

不知谁喊了声:“下雪啦!”

人们不论在哪个方向,哪个房间,都会不约而同伸长脖子,朝着窗外看去。空中有很小的东西飘散,细看,确实是雪糁子,一粒一粒的,着急地往下落。赶紧有人招呼孩子们进屋,小心冻着,但孩子岂是说进就进的主儿,还要在院子里等着雪大堆雪人呢!院子里饭香味越来越浓,空中的雪花越飘越大,年味在寒冷的空气中,非但没有缩减,还被晕染得越来越浓,夹杂着炖鸡腿炸带鱼的香,仔细闻闻,还有一股子熬黄桂稠酒的桂花香。

不一会儿,地上已是白白的一层,房檐上,落了薄薄的雪花,孩子们已经全副武装,帽子口罩手套齐备,在门外的雪地里踩脚印,伸着手在空中逮雪花呢。男人们收拾了烟盒打火机,拉桌子摆凳子,院子里人来人往,女人们穿梭于厨房和大房之间,来来回回的端菜,一顿大餐将要开始了。

厨房里一片蒸汽腾腾,伴随着最后一道菜出锅,一切都准备停当。凉菜热菜,红的绿的,青的黄的,软的硬的,荤的素的,搭配合理,色香味俱全。还没有吃一口,只看上一眼,就忍不住口水涟涟,食欲大振。

陕西味十足的菜肴已经勾起了人们的食欲,接下来,将是菜品与味蕾的缠绵。自家熬制的冻肉入口即化,油炸带鱼外酥里嫩,鸡肉和土豆完美结合,腐竹和芹菜相映成趣。西式的可乐加上姜片激情沸腾,中式的稠酒味道浓郁。米饭晶莹剔透,面条筋道悠长,一大家人的情谊,都在这一顿象征着团圆的年饭里,酝酿,发酵,凝固,升华,以至天长地久。

窗外的雪花,落地的瞬间化为地面上的一滴雨水。咀嚼着雪花下饭,人们都在议论着这场雪。年近七十的大舅精神矍铄,几杯酒下肚,话不由得多了。他说:“这雪是好雪,一冬干旱,地里的麦子连地都苫不住了。这场雪下的,六月能有好收成了。”

提到收成,话又连接到表姐夫停在大门外的收割机上,大舅妈回忆起前几年,表弟还没有买车,回家的时候,还是表姐夫开着新买的收割机送他们回的家,表姐夫说,新机器需要磨合。几个人坐在收割机的驾驶室里,高高在上,看美了路边的风景,惹得路上的行人纷纷围观,不明白大冬天,路上怎么会有收割机的影子出现。

这一顿饭,从日中吃到了日落,孩子们早已离席,在院子里吵闹玩耍起来,我们几个表姐表妹,支起桌子开始了垒城游戏,围着饭桌说话的,就是老一辈了。老姊妹们围在一起,话就没有了长短,从故去的外公外婆说起,从童年往事说起,从昔日的辛酸说起,绵延四五十年,大半个世纪,动情处母亲还抹起了泪花,流下了眼泪。

雪,还在下着,情,还在诉着,热闹,还在继续着。

送走了一班又一班人,当孩子不再喧闹,屋子里不再热闹,不再有浓重的烟味时,突然意识到,剩下的就是我们几个表姊妹了,大大小小,还有八个人。四人小会开的正热闹,旁边还有人端茶倒水,甘愿当服务生,奉陪到底。

夜半时分,我们分别。车子行驶在无人的路上,往日的拥挤,此刻不复存在。偶尔有和我们一样的夜归人,在会车的瞬间,会相互按下喇叭,尽管我们素不相识。大雪在车前铺面而来,一道一道雪线,在车灯的映照下,一片晶晶亮,闪着耀眼的光芒,像极了童话故事里的世界。

车窗外,是北方的寒夜,大地一片沉寂,原野以一种静默的方式,陪伴着晚归的我们。我一句话都没有说,老公认真的开车,白天的喧闹,仿佛已离我们而去,世界小的,浓缩成车里那一刻的安静。

远远看到昏黄的路灯,听到一阵鞭炮的声音,仔细数数,正好六响。大年初六已经来临,勤劳的人,已经开始接福了。

雪花落了,大地笑了。

我在午夜的雪花里,微微笑了,看到自家房子里透出的一点光,知道是儿子给我们留着的。

我的心底,已是漫天飞花,我知道,春天已经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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