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3-15

王维

我叫王维此刻坐在辋川别业的竹窗前。秋雨刚歇,石阶上青苔泛着冷光,几片红枫飘落在砚台边,倒像是天然的点睛之笔。手指抚过琴弦,弦音在空山里荡出涟漪,惊起竹枝上的山雀。这般光景,倒让我想起四十年前那个同样湿漉漉的清晨。

那年我不过十六岁,骑着白马踏碎长安朱雀大街的晨露。玉冠上的孔雀翎在风里颤动,腰间别着新得的和田玉笛。酒肆二楼忽然传来琵琶声,我仰头便见岐王掀开湘妃竹帘,玄色蟒袍映着满城烟柳。"摩诘来得正好!"他笑着掷下金丝楠木酒筹,楼下候着的胡姬忙用银盘接住,玛瑙耳坠晃得人眼花。

那时的我啊,总爱在诗笺上押险韵。重阳宴饮时,太平公主让我为她的白孔雀赋诗,我蘸着金粉在屏风上题"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满座王侯的喝彩声里,我看见公主指尖的翡翠护甲划过孔雀尾翎,像极了后来安禄山大军破城时划破夜空的火箭。

如今想来,那些金杯玉盏里盛的尽是浮云。记得天宝九年春,我在终南山脚遇见个采药老翁。他背篓里的忍冬藤缠着半卷《维摩诘经》,我拿随身玉佩换了那卷经书。老翁笑说:"郎君眉间有青莲纹,当与维摩居士有缘。"那日山雾漫过衣襟,我忽然觉得半生追求的功名,竟不如石缝里一簇野兰来得真切。

安禄山的铁蹄踏碎霓裳羽衣曲那夜,我正给玉真公主画观音像。朱砂溅在雪浪纸上,像极了宫墙上喷溅的血迹。叛军用刀架着我脖子时,我竟想起那年给杨国忠写的祝寿诗——"山河扶绣户,日月近雕梁",真是荒唐得紧。在地牢里嚼着发霉的粟米饭,听着隔壁房琯被拷打的惨叫,我才明白自己不过是盛世锦缎上一只彩蝶,乱世烽烟里随时会焚成灰烬。

辋川的秋天来得比长安早。晨起侍弄药圃,见白芷叶上凝着霜,倒想起被囚洛阳时,窗前那株残菊。裴迪前日送来新酿的松花酒,坛口还沾着南山寺的香灰。这少年总爱学我当年模样,在青石上题些"明月松间照"的句子,却不知真正的空山寂寥,是连自己的呼吸都嫌吵闹。

前些日子收拾旧物,翻出开元年间穿的绯色官服。衣襟上金线绣的孔雀已褪了色,倒像只灰扑扑的山鸡。小童好奇地问:"阿郎当年穿着这个上朝吗?"我笑着把官服垫在药篓底下——前日雨后采的茯苓正需要吸些旧日荣光。

昨夜山寺钟声格外清越,我裹着青鼠裘往鹿柴去。月光把竹影刻在雪地上,忽见岩洞里蜷着只受伤的白狐。它琉璃似的眼睛望着我,竟让我想起被贬济州时,在黄河渡口遇见的那位歌女。她抱着焦尾琴唱"劝君更尽一杯酒",眼角细纹里藏着河西沙尘。此刻取药为白狐疗伤时,它温暖的呼吸拂过我腕间佛珠,倒比任何诗句都来得慈悲。

晨起时发现白狐已去,只在雪地上留下朵半开的红梅。我把它供在维摩诘像前,香炉里青烟袅袅,恍惚又见母亲临终时的面容。她枯槁的手指抚过我官帽上的獬豸补子,气若游丝地说:"维儿,记得给芭蕉叶上的露珠留首诗。"那时我不懂,如今在辋川别业廊下听雨,才知最深的禅意原是草木本心。

裴迪总劝我把这些年的诗作编成集子。我笑说且让它们在竹简上多沾些山岚,就像窖藏的酒,须等某个踏雪而来的知音。前日有樵夫送来半卷《楞伽经》,说是终南山老僧所赠。经卷边缘密密麻麻注着"空山不见人"五个字,墨迹深浅不一,竟像是用了二十年光景写成。我忽然明白,原来这山中岁月,早把我的诗句酿成了另一部佛经。

暮色又染红了窗外的辛夷坞,山雀归巢的扑翅声惊落了案头桃花笺。墨已研好,却迟迟落不下笔。远处传来小沙弥敲木鱼的声音,咚咚咚,像是要把整个盛唐的繁华都敲进这永不停歇的流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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