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花城的又一个清晨。
除了西面连同南面的无穷远的黑森林外,北面便是一座永远无法跨越的高山。而东面,则是无穷无尽的海洋。
如此隆重的送葬可不是花城历来的传统,没人会给一个死者送行。除了驱车将逝者的骨灰送到中央教堂,没人会做出什么多余的事情。送葬者一般也不会哭得你死我活,他们大都会看得很开,就好像死亡的世界已经对他们造成不了什么威胁似的。
这就是花城历来的传统。但安妈妈不想这样,她不想让这个女孩被安葬的如此简单。在她从救济院将这个孩子领回来时,这孩子就不怎的安宁。安妈妈知道这个绿色头发的女孩就是她的女儿,只是八年未见,再亲的亲情也会化作苦汤,再相见的时候也不过是累赘罢了……
安妈妈安排管家将车子擦得亮一些,她想让这个受尽苦难的孩子在灵者的世界能多得一丝慰藉。
安妈妈没法原谅她自己。那时候绿发女孩还是个娃娃,刚刚学会走路。若不是花城改革前的一片混乱,这娃娃也不会走丢的。但火车站那样的地方,发生这等事情还不是常见的……
自从安妈妈看过三个月前一个名叫陈儿的小姑娘死在黑森林后,她就总会想起那娃娃。她觉得她早就忘记了,但总有那些细微的事情让她不得不再回想起那面庞,天真的微笑与长睫毛,再加上与众不同的发色……与那娃娃的父亲一样的发色……
于是她打算去救济院瞧瞧。那名叫陈儿的女孩生前就住在那里,而安妈妈作为花城的知名企业家,她也理应去看看。
但与以往不同,这次不再是应付地交一些善款,微笑着拍个合照。她要细心地照顾那些在救济院里的孩子……她想弥补些什么。
而她永远都不会忘记那夹着山茶花的绿色的头发闪耀在她面前的那一刻,她的心情是多么的无法描述。似乎语言这种超越一切表达的存在都无法将她的内心表现的淋漓尽致——惊喜、恐惧、慌张、激动……
你或许没有体验过将整个调料台的酱料一起碰洒时的感觉,或许就是那样。
“这是个很讲究时间的女孩。”教父对安妈妈说,“无论做什么,她都要规划好一切——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吃饭,什么时候去花园里除杂草……我真不知道换个生活环境,她会怎样面对一切。”
“放心吧,我会料理好的。”安妈妈自信地回答。
一旁的管家永远不会明白安妈妈为什么要收留这孩子。安妈妈谁都没跟谁提过,或许外界会把这善举大肆宣扬,但谁都不知道安妈妈在成为一流的企业家前的故事。
丧子之痛、流离失所、寄人篱下……这一件件往事都像挽歌一样将她不断地推向死亡。她不断地想要忘记过往的一切,特别是那个娃娃。但她又不想忘记一切。
“你有名字吗?”坐在加长豪车后座上的安妈妈问一旁的小女孩。而女孩就把这手中的娃娃,什么也不说。
安妈妈无奈地微笑着,看着面前这个绿色头发的小女孩,想着自己要用一切来照料她……这八年,她们过得都不好。
“我就要死了……”小女孩突然说,面无表情地。
安妈妈一愣,接着微笑着问:“小宝贝再逗安妈妈吗?”
“医生说了,我只能活到今年的夏天,而夏天马上就要过去了……”小女孩看着安妈妈,不安地说,“救济院没法子给我治病,她们只能在我生命的将尽之时陪着我……我害怕,当我真的躺在病床上动弹不得的时候,没人在我身边……”
安妈妈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摸摸她的头。
“妈妈明天带你去看医生。”沉默了许久后,安妈妈开口说道,“妈妈会找最好的医生来帮你,妈妈一定不会让你离开的……”
小女孩依偎在她的怀里,什么也没说。
第二天一早,安妈妈就叫管家把买来的最好看的衣服拿给小女孩。安妈妈打发走了佣人,亲自给小女孩穿上了衣服。那裙子再美不过了,小女孩从来没穿过这么好看的裙子,救济院里可不会有这些东西。
“你想救济院里的朋友们吗?”安妈妈边为小女孩系扣子边问。
“不,一点也不。她们一个个每天都各干各的,特别是那个紫头发的,每天都要求我们服务于她……”
“孩子王?”
“差不多吧。”小女孩回答,“总之我一点也不喜欢她们。”
安妈妈沉默了一会,站起身,说:“走吧,妈妈带你去看医生。”
小女孩没有回答,她只是看着安妈妈。安妈妈似乎明白了,但她依旧坚持自己的想法:“不去看医生是不行的,妈妈带你去看花城里最好的医生。”
于是安妈妈叫上管家,送她和小女孩一起去城主医院里了。城主医院就在中央大教堂旁不远的位置,离那里只有一个街区。虽是处在市中心,但那里是只有有钱人才能光顾的地方,住在贫民区的花城人只得去距离中央大教堂十几个街区外的城副医院。再差点的,只能去城郊的城郊医院。
安妈妈不仅能在那里带小女孩看病,她还能做到她说的,找到花城里最好的医生。
马医生是城主医院里最好的医生,也是安妈妈的大学同学,也正是他,帮助安妈妈度过了交不起学费的大学时光。怎么说呢,马医生为了安妈妈,一直没有结婚。甚至一个绿色头发的小女孩出现,他也没有萌生结婚的想法,他一直在等安妈妈。
“你怎么来了?”马医生坐在办公桌前,看着安妈妈美丽的脸颊。依旧是长睫毛,依旧是樱桃唇……
“这孩子……”安妈妈一脸担忧,将手搭在一旁小女孩的肩。
马医生一直没有看到这小女孩,直到安妈妈把孩子推给他,他才意识到这里还有一个这么小的东西,手里抱着个玩偶熊,他清楚地看见熊的肚子上用针线缝着“Mondy”。
只是这孩子……一样的长睫毛,一样的樱桃唇,一样的……绿头发。
“这是……”他惊讶地看着女孩。
“我也不确定……”安妈妈回答。
“所以……”马医生凑到安妈妈耳边,“你要做亲子鉴定?完全没必要找我啊。”
“当然不是。”安妈妈拍大腿,“这孩子,说她……”
“我要死了。”女孩突然开口。
马医生看着小女孩:“谁告诉你的?”
“另一个医生,在城郊医院。”
“城郊医院的医生都不靠谱……”
“先不说那些了,马医生,快帮着孩子看看吧。”安妈妈说,“也想让孩子……得个安心。”
马医生听了这话,立马就转身向电脑,开始输入资料。“名字?”他问。
“马医生,都这么多回了,填资料也怪麻烦的……”安妈妈凑过去,说。
马医生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随便打了些字,印了一份检查单子,递给了安妈妈:“带孩子去做检查吧。”
安妈妈笑着接过了单子,笑着拍了拍马医生的肩,感激不尽。“记得请我吃饭就好。”马医生说。
安妈妈拿着单子,带着小女孩去做每一项检查。她没有麻烦身边任何一个人,她只想自己来帮助这个孩子……
“这个病……”马医生看着每一份检查单子,特别是一张手臂的X光片。
“这病怎么了?”安妈妈有些担心了,马医生从来严谨。
“这病……不应该的……”
“什么意思?”
马医生用手指搓了搓自己的下巴:“这病……来自半年前被炸毁的那小城里……”
安妈妈一下子不知所措了。她听说过那小城里的病有多严重,得了那病的人都活不长久……城长甚至就是怕那病毒扩散出来,才炸毁了那小城……
花城那么大,为什么偏偏感染了这小女孩?
“那……你确定吗……”安妈妈十分担心。
“十有八九……甚至……十分确信……”马医生皱紧了眉头,“我们必须立马做出行动,医院的上级和城仗必须知道这件事。”
“不行,绝对不能让城长知道。”安妈妈苦求,“悄悄地把这孩子藏起来就好,城长会让她……那些实验……”
马医生看着面前的安妈妈,不知道说些什么,他只得道出事实:“这也不是我能决定的……我是个医生……那肿瘤已经扩散到近乎于整个手臂了,我们必须……如果病毒继续扩散……花城可能……”
安妈妈苦求着,但一旁的小女孩却早已离开了。没人能猜透她到底在想什么,她自己都不知道。
等安妈妈发现时,已经过去很久了……
许久以来,她又一次看见夜空是什么样子的,她已经好久没有夜不能寐了。她保持着这种精神,在第二天清晨就在客厅迎接了马医生,院长,与城长。
城长带着黑色的绅士帽,手里持着华丽的手拐,翘着腿坐在大沙发上。安妈妈穿着正服坐在对面,黑眼圈严重德让马医生不得不发问:“昨晚一夜没睡?”
“熬了会儿夜。”安妈妈喝了一口面前的山茶水……奇怪,家里永远不会出现山茶呀……
“记得胡夫人不爱喝山茶。”城长开口问道,“此前到这里拜访,胡夫人从来不会拿出山茶,甚至同我说家里不会配山茶。”
“偶尔换一下口味。”安妈妈说,“山茶倒也不错。蛮清香。”安妈妈强笑着说。但她脑子里想着的,是这山茶的来源……大管家不会拿错东西,他只负责把那些小仆人前一天晚上准备的茶给冲掉,会不会是那些小仆人把自家的茶给拿错了?
“我们希望胡夫人能明白,这件事至关重要。”老院长开口说道,“这关乎整座花城人的性命……还希望胡夫人能配合……”
“我都已经说了,我已经找不到那孩子了。”安妈妈回答。她总觉得这山茶的画面如此清晰……就在最近,一片绿色之中,山茶花熠熠闪耀………
哦……原来如此。
安妈妈笑了,她说:“不过是个小孩子而已,去了就去了。”安妈妈翘起二郎腿,一副枪劲的女主人的姿态摆在众人面前,“对外不公开就好了吧。”
马医生开口说:“安琴,这事特别重要,我……”
“安琴!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这不仅关乎整个医学界的进步!甚至关乎整座花城的安全!那孩子到底在哪!”老院长拍案而起。
“诶,老大爷。”城长站了起来,“即然胡夫人不愿多说,我们也便不多问。”
“那也正好。”安妈妈笑着说,“大管家,送客。”
马医生临走前,对安妈妈说:“安琴,那肿瘤已经扩散到整个手臂了……”
“那也没我的关系了。”安妈妈笑着说,看着三人与保镖驱车而去。遂即,安妈妈一挥手,用手势示意大管家检查家里有没有被安放窃听器。
安妈妈站在大厅中央,环视着周围任何可以躲藏的地方。过了一会,大管家带着三个窃听器来到了安妈妈面前:“安夫人,这就是他们刚刚留下的。”
“倒也是名贵的……”安妈妈说着,示意管家处理掉这些东西。接着,她快步走到大镜子旁的钟柜下,缓缓打开……
小女孩就躲在里面,惊慌,不知所措。
安妈妈立马抱住她:“饿了吧……”
“嗯……”小女孩支支吾吾地回答,“安妈妈,我只剩大概几天了……我的手……”
安妈妈向那里看去,紫黑色的肉团已经浮现出来,血流了一柜子……
这都是那时的记忆了。现在的安妈妈站在海边,准备登上那艘木船。她叫大管家不用管她,她会平安无事的。
于是,她抱着檀木盒子,与娃娃熊,走上了甲板……
“你想要艘船?”安妈妈问。
“是啊。”小女孩举起裹着绷带的左臂,“要很大的一艘。”
“这倒好办……”安妈妈立马叫来大管家,要花城最厉害的造船师造一艘船。
第二天,安妈妈带着小女孩站在港口旁,看着面前巨大的木船,笑得都像个小孩子。
“要给这船起个名字吗?”安妈妈笑着问。
“当然!”小女孩回答。
“那,叫什么?”
小女孩举起手中的玩具熊,指了指那肚子上的针缝字:“就叫Monody!”
“Monody?”安妈妈问,“为什么啊?”
“因为这也是我给我自己取得名字啊。”小女孩回答。安妈妈笑着,抱起了她,欢笑着,带她走上了甲板,和家里的所有佣人,一起在Mondy号上,在花城旁的无穷尽海洋上,游玩了一整天……
谁都不知道,那是小女孩的最后一天。
安妈妈自己升起帆,自己开始掌舵。这天没有乌云密布,实在不像是个送行的日子。那玩具小熊就躺在甲板上,一旁是檀木的盒子。
大概一个时辰后,安妈妈拿起檀木盒子,打开,将里面的灰一点点撒向大海……
她孤独地唱着一首歌,那里面有群山盛夏,满山山茶……
那里面还有无数记忆,欢声笑语……
她的泪水顺着脸颊滑下,她想起了自己死去的丈夫,她还记得他说,无论在哪里,只要她在身旁,在哪里张开双臂,哪里就是他们的家……
她也和小女孩张开双臂,面对着无穷大海……
一路走好,梦迪(Monody)。
这就是,你最后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