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成为英雄,却把爸爸弄丢了。

01

这是十年前的事情。

那是一个端午节前的周末,我奉母上大人之命,背着一袋粽子和肉去给乡下的外祖母送节。

自念高中以来,我已经很久没有来过这个车站了。它还是老样子,稍有动静便黄沙漫天。

初夏的天亮得早,不到6点我便进了站。熟门熟路直奔赵姨的大巴,一骨碌便爬上了副驾座。

记忆中,在发车前我都是快乐的,一边嗦着路边买来的米粉,一边等赵姨和李伯,直到一个陌生女人过来问到哪,我才发现司机和售票员都换了。

心想莫不是车子转出去了?便拨通了赵姨电话。原是太忙就请了人,知道我独自回乡,还一个劲叮嘱要注意安全。

再问李伯,她说还有事便匆匆挂了。

02

手机才放下,车上就炸开了锅。

“这鬼小孩儿,还问老李,早死喽!”一个妇女凑了过来。

什么?她在说什么?是在跟我说话?

我好像突然被人点了穴道,又好像是被电流击穿,一下子就僵住了,半天才直挺挺地转过身:“别瞎说,我去年腊月还见过他咧!”

“你还不知道?”那双眉毛已经快挑上车顶了,“早死了,喝药走的。”

另一个女人也插了进来,“是啊!得了糖尿病,治了好些钱,他儿子领他去北京他也不肯,钱花怕了。”

那个时候医疗知识的普及度还没这么高,特别是我们这种小地方。在贫困人家的口中,糖尿病就好像癌症一样的存在,拖到最后也是人财两空。

它是治不好,可一下也死不了人啊!“那他为什要喝药呢?”我好像失语一样,半晌才憋出这么一句。

“他儿子还在读大学,要钱。”又是那双吊眉。

“听说他崽当年高考就被单位签了,人家不帮忙?”后车厢传来了一个声音。

“是签啦,也愿给老李治,不过这钱往后都得从工资里扣,合同也要改成十年。”那个女人还不忘在胸口比划一下。

“这人吧,就怕活成拖累,他儿子又没结婚,一辈子长着呢!”

“暑假捱了两个月,等孩子开学一走就偷偷买瓶农药了结了。”

“那头刚到学校的人,连夜又坐火车赶了回来。”

“个子瘦高瘦高,箍着老李死不撒手,等到出殡那天,两眼已经肿得跟对桃儿似了。”

03

李伯是赵姨请的司机,从乡里通车以来就一直跑这条线。一日四趟雷打不动,跑了十来年,各乡各村无论男女老少都识得他俩。

小时候,每逢节假母上大人都会领我去外祖母家小住一趟。若是进站得早,便会陪李伯、赵姨打会儿扑克。输赢很小,不过二十来块,纯属打发时间。

也是这样,我才同他熟络起来。

在我印象中,他是个十分节俭的人。除了一口烟就再无其他喜好,兜里常年揣包“红梅”,售价2块。每次掏出来,盒子都是皱巴巴的,一天也抽不上两支。若是碰上才抽一半就该发车的时候,他便把星火往车门左右一旋,再将剩余的半截装进盒中。

就是这样一个人,每次打牌只要他赢了,无论多少,都会领我去站口的小卖部买点零食,或一根冰棒,或一块硬糖,大概五毛钱的样子,却让我甜了一路。

04

以前,有人出高价想挖走李伯,可他没去。

李伯家是只有他一个劳动力的,李婶常年卧病在床,孩子还在读书,三张嘴就靠他一人养活,没个手艺,也只得四处打零工过活。是赵姨心善,见他老实,出钱让他考了驾照,才有了一个稳定的工作。

后来,再遇上李婶病重。赵姨爱人更是二话不说,经常把后几个月的工资支给李伯,供他救急。

也正是这个原因,李伯想都没想就一口回绝了别人。

我没见过李伯的儿子,但关于他的传奇却没少听,大多是从母上大人那里听来。

“一边读书,一边照顾瘫了的妈。”

“每天自己买菜做饭,放学路上还要到垃圾桶捡点易拉罐、废纸壳带回家。”

“一日给她妈擦两回身,晚上写完作业还要洗衣服。”

······

嗯,妥妥的“别人家的小孩”。

虽然他的行为不禁让人惊叹,但对比幼年时的自己,我对母上大人的话始终保持怀疑态度。

直到那次母上大人带我去赵姨家串门,我才真正明白其中的无奈与辛酸。

那天李伯也在,酒过三巡他突然“哇”的一声就哭了起来。搞得在一旁剥花生的我,吓得全撒到了桌底。一个黝黑壮硕的中年大汉,撑在桌边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哭着喊着说对不起他儿子,让他担起了本不该这个年纪承担的责任。

这样的他,和平日里那个笑眯眯的人太违和了。

05

我想李伯一定爱惨了他儿子,也一定是在尽全力护他周全。

李伯没有读过书,却明白知识改变命运的道理,即便砸锅卖铁也要送小孩读书。他没什么本事,依旧一声不吭地扛下了整个家庭的责任。尽管他儿子从没有怪过他,后来还考上了清华。但这个过程却太苦了,更多时候,李伯心里都是自责。

熬呀熬,盼啊盼,眼看着儿子要毕业了。好日子也不远了,却患上了重病。这个决绝的男人,因怕拖累儿子,毅然选择了离别。

他不是伟人,不是圣贤,就是人海茫茫里的一个普通男人,甚至说还有一点“愚蠢”和“自私”。就这样用一瓶农药草草地结束了一生,不留任何余地。

就因为,他是一位父亲。

06

我一直以为,让人感觉到难以承受的,大抵不过是压力、窘迫、难堪、悲痛这些感受。但却没想到,还可以是“爱”——厚重得让生命无法承受。

喝农药走的人,濒死时都是十分痛苦的,多器官同时衰竭,疼痛、窒息感强烈。

我不知他在最后的弥留之际会不会后悔,想想还没有看到儿子结婚生小孩,留病瘫的妻子独自一人面对人世······应该,是不舍得的。

大巴还在向前开,一路摇摇晃晃。身后的声音依旧沸腾。

初夏的天气真的是太糟糕了,闷得让人心慌。我不得不将车窗撕开个口子,倚着边框猛地吸上两口。

人活一辈子,真的有太多的身不由己。想按意愿去过好一生更是太难太难。

时间马不停蹄向前奔走,就像窗外呼啸而过的风,抓不住,至少曾经来过,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握好同他相逢的每个时刻。

许是风沙太大,两颗水珠夺眶而出,刚想抬手揉揉,不禁笑笑作罢。

或许,缘分走到这里是该好好告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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