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视觉经验日益屏幕化的今天,目睹绘画原典真迹,算是件奢侈的事儿。得闲前往雅克玛尔-安德烈博物馆 (Musée Jacquemart-André) ,领教#波提切利# (Sandro Botticelli 1445—1510)的画作,其实主要是想看一眼五百年前的美女,相传是文艺复兴时期佛罗伦萨的第一美人。
(图2《美女西蒙内塔》(La Bella Simonetta)约1485年,木板蛋彩81.8×54cm ,法兰克福施泰德美术馆藏)惊艳的侧脸,饱满的发量,头戴珍珠、羽毛和缎带装点的发饰,身穿深V领的罗布长袍。身体微微转向正面,展示她胸前珍贵的玛瑙首饰“尼禄的印章”(这件首饰实际上归属于美第奇家族的洛伦佐。)
西蒙内塔(Simonetta Cattaneo Vespucci,1453-1476年)来自维纳斯的诞生地波多维内尔(有待考证),15岁远嫁佛罗伦萨,有着迷人眼眸、天鹅般的颈脖,白皙的皮肤和一头浅棕色、接近金黄的浓密长卷发,身段玲珑有致,线条分明,略带忧郁、迷离的气质,出尘脱俗,成为波提切利的缪斯女神。
令人扼腕的是,年仅23岁便香消玉殒。波提切利念念不忘,用画笔将心中女神得以重生,当对神的爱与人的爱同时发作,神性和人性可以完美合体。无论是维纳斯还是圣母玛利亚,都能找到西蒙内塔的影子。
平生一顾,至此终身。这个罕见的情郎,以绘画平息爱火。波提切利终身未娶,临终前,要求埋葬于诸圣日教堂,就在西蒙内塔的身旁,一厢情愿与佳人长眠做伴。转念一想,如歌德所叹:“我爱你,与你无关。”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汉书·外戚传》
(图4《维纳斯》1485-1490,蛋彩画,真人般大小,以暗黑色为背景,剥离了时空,展现在眼前的只有孤寂而修长的身体,窈窕动人。女子面无表情,眼神游离世外,像是西蒙内塔的化身,美得我脸红心跳。目前世界上已知只有两件这样的作品,分别收藏在都灵的Galleria Sabauda博物馆,和柏林国家博物馆。)
波提切利用极其流畅细腻的线条勾出人物轮廓,秀美华丽,轻灵恬淡,有点中国工笔画线描的味道,两者不同却相通,这种感应共振,真是微妙。用色纯净透明、温润典雅。(这个时期已经开始使用油画颜料,但波提切利坚守传统,选择蛋彩,就是用矿物颜料粉和蛋黄调和,色彩饱和度较低,不如油画艳丽,自带灰度。)
这让我想起在乌菲齐美术馆看到的两幅大作《维纳斯的诞生》和《春》(图7、8),不知是不是我脸盲,画中的女神依然像是西蒙内塔的化身,神采飞扬,如出一辙。诸神很性感,后果很严重。在千年中世纪教会一直被禁,当时认为是很污的画。然而在宽容的文艺复兴时代和强大的美第奇家族的供养下,波提切利开了先河,对人体进行大胆表现。
(文艺复兴所谓人的觉醒,在艺术里找证据的话,我以为,女性是波提切利的《维纳斯》,男性是米开朗基罗的《大卫》。)
稍微懂点解剖学,会发现波提切利笔下的维纳斯美而失真,比例失调,重心不稳,完全是主观理想化的,鹅颈溜肩,长臂大脚,很难找到哪位女子长成这样,但神奇的是,依然觉得她惊美。
写实主义发展起来以后,绘画有一种美消失了,这种美,我相信在波提切利那是最自由的。安格尔笔下的女子,也夸张,尾椎和脖子都长到扭曲的程度,但他觉得那样才美。
写实主义实际上抹灭了很多美的可能性,尤其是学院派,让美有了教条、范式、模版。后来像毕加索、马蒂斯、莫迪里亚尼,还有后现代一些画家们,都在试图找回被写实主义淹没的那种美,再回到文艺复兴和古希腊的时代,对形体做更主观的解读和表达。
此前我在意大利博物馆大抵看过、见熟波提切利的作品,或特展,或专集。不同的是,这次策展人聚拢了波提切利两位恩师的作品,利皮( Filippo Lippi)以及韦罗基奥(Andrea del Verrocchio),追寻相互的影响和承袭。
看到一些波提切利的早期作品及手稿,如同一个孩子刚长开,舒展,那种朝气、元气过去了就不再来。盛期的东西好是好,毫无疑问的伟大,但被过度谈论。美术史是非常偏见势利的,画册也是选流量大的,很多次要作品,曝光低,关注少,但值得拿来欣赏研究。
波提切利是文艺复兴承前启后的关键人物,也是肖像画的先驱。 10岁入金匠行业,接触到图案设计,又因图案设计而醉心于绘画。18岁跟随里皮正式学画,(里皮也是个情种,当年在修道院撩修女,给他当圣母的模特,画着画着,心生欢喜,两人决意私奔,日后生出小利皮,给波提切利当学徒。)
波提切利长达芬奇七岁,两人师出同门,风采胜其师,都是韦罗基奥的高徒,个人作品至精至善,(工作室联名出品差强人意)既有从里皮上溯到法布里亚诺的晚期哥特式细腻、典雅,又有从乔托、马萨乔一路发展而来的空间与透视感,29岁成为美第奇家族的御用画师。
好景不长,波提切利失去金主供养,新掌权教宗不满美第奇家族崇尚的异教文化,鼓动市民捣毁代表堕落享乐之物,包括珠宝黄金制品以及书画艺术品,史称“虚荣之火”。
之所以波提切利存世作品不多,就是在这次煽动变革中,当众忏悔,烧掉了所谓“异教化”的作品。(2021年初苏富比拍卖的《手持圆形圣像的年轻男子》能成为“幸存者”,很可能是因为画中人拿着圣像。)
劫后余春,风光不再。此后的创作,波提切利更节制,难显身手,宗教性多于人文性,画风也有些生硬僵化,大不如前自由灵动。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遭世人遗忘,直到19世纪才在乌菲齐美术馆仓库偶然发现。 http://t.cn/RI4oTG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