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这一辈子,没做过什么了不起的事。
年轻的时候,当过几年兵,学会了一点修自行车的手艺。退伍回到家徒四壁的家里,以种田为生。
后来成了家,生了两个儿子。然而奶奶福薄,在大儿子,也就是我爸爸十来岁的时候,去世了,留下了三个爷们儿。
爷爷很懒,虽有一些田地,却种不好,家里还是那么穷,但总算支撑着给两个儿子都娶了媳妇。
爷爷偏心,觉得大儿子读书不错,在镇上找到了好工作,手头一定宽裕,他总是偏向叔叔一家。小时候,爸妈都出去工作,只好请保姆照看我。爷爷留在老家与种田的叔婶生活在一起,照看堂弟。
爷爷固执,弟弟出生以后,他终于同意来镇上帮忙照看,只是他做什么都漫不经心。
冬天,给弟弟穿棉袄,会把小胳膊穿在袖筒外面,只隔一层薄薄的外套。
夏天,妈妈批发了冰棍,我们在他眼皮底下,一下午全都吃完了,他也不管,弟弟吃坏了肠胃。
他坚持让老爸给他开商店,卖茶叶、卖衣服、卖冰棍、卖月饼,店面换了三个地方,都亏本,终于关门了。
我们长大上学了,老爸给爷爷在我上学的初中谋了一个门卫的工作,顺便扯了根电话线做公共电话,挣点电话费。
那时,我零花钱少,中午跑去吃饭的时候,偶尔偷偷从抽屉里抽张五块、十块,以为爷爷从来没有发现。
其实,爷爷就是一个普通的山东老人。因为放心不下叔婶和堂弟,他又回到老家,和他们生活在一起。
小时候最开心的,就是暑假回老家住一星期。我们三个小孩在地上打地铺,坐在凉席上,爷爷带我们听他喜欢的“戏匣子”,一遍遍地给我们讲《西游记》、《三国》、《水浒》,教我们下象棋、“垫种子”、打扑克。
因为长年抽烟,爷爷得了肺炎和静脉曲张,身体越来越差。
一到冬天,老家太冷,爷爷的病就会严重,不间断的住院中,爷爷总是急切暴躁地问爸妈,病要怎样才能治好,是不是医生不上心。
终于,爸妈说服了爷爷,带他住进了镇上新开的养老院。
养老院环境、设施、伙食、工作人员都很好,价格也不便宜,每个月的费用抵得上当地人一半的工资,里面住的老人没有谁怀疑儿女的孝心,他们甚至很自豪,儿女舍得花钱让他们住这么贵的养老院。
只是,养老院的日子也许太乏味了。虽然爸妈叔婶基本上每周都去看望爷爷,但日夜与一群暮气沉沉的老人一起生活,终于慢慢失去了对生命的渴望。
在老妈零星地描述中,我大致了解了爷爷去世前的状况。
老妈说,爷爷去世前一天,她还回老家拿了两床被子。
大概是知道爷爷快撑不下去了,爸妈在床边一直陪伴着爷爷,直到爷爷咽下最后一口气。
爷爷去世后,遗体回到家里,爸爸和其他一些后辈为爷爷哭丧,下葬。
我无法想象,爷爷走之前的绝望和爸妈的悲伤。爸爸残忍地剥夺了我和两个弟弟见爷爷最后一面的机会。
我总是在想,如果儿孙们一起在床边与爷爷做最后的告别,他离开的时候会不会少一点孤独与害怕?
而我们,回到出生、成长的土地上,目睹承受爷爷的离开,是不是会在生命中,刻下抹不去、忘不掉的亲人面容和家族记忆?
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想象不出全力以赴的挣扎和撕心裂肺的悲痛,就连曾经真实亲密的音容笑貌,也越来樾模糊成一团云雾,伸手去抓时,却全都消散,不见了。
去年,是爷爷去世后的第一个春节。
大年三十上午,亲戚们都回到老家,我不顾乡俗跟着家里的男人们去上坟。
原本孤零零的奶奶的坟,添了新土,和一个人。
新的墓碑还没有立起来,叔爷爷问爸爸要了支中性笔,艰难地在旧碑上写下了爷爷的名字。
家乡的传统是,除夕晚上吃饺子,吃得越早越好。
以往在老家,午饭后,大家聚在一起包饺子。爷爷监督我们把春联、福字工整地贴在每一扇门上,甚至搬来梯子,把两个大红灯笼挂在大门上。
四点钟左右饺子起锅,放一挂鞭炮比一比谁家早,然后开吃。第一碗饺子一定先给爷爷,叔叔这时会拿出腊八那天腌上的蒜。吃完饺子,全家人一起到村里的主街看烟花。
没有了爷爷,大家庭似乎没有了一个主心骨。
不顾叔婶已经剁好的饺子馅儿,吃完午饭,大家就散了。春联没贴,灯笼也没挂。
大年初一早上,没有人再四五点钟摸黑奔回老家。随便吃碗饺子,就算过年了。
挨家挨户拜年磕头的年轻后生们,也不用进门假装屈膝下跪,喊着,大爷,给您磕头了。
爷爷就这样离开了我们的生活,什么都没有留下。
大年初七,老妈和婶娘,带我们三个孙辈去给爷爷上坟。
给爷爷烧纸,也给曾爷爷、曾奶奶和姨奶奶烧纸。
老妈口里念着,都到俺爹那里去坐席吧。
婶娘说,哎呦,忘记带干粮了。
老妈继续念着,这回不吃干粮了,这不,有炸鱼、炸肉、水果,一起和俺爹坐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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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稿 | 刘大头
图片 | 刘大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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