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民国三十四年,外滩钟楼的钟声像往常一样敲响,还是那样人声鼎沸,行色匆匆。就如这古老的黄浦江一样,水向东流永不回头。
晨七点时分,最早一班的班船鸣笛声叫醒了这座城市的美梦,老旧的船板嘎吱嘎吱作响,江那边的小贩客商已经渡江而过,伴随着人声嘈杂、汽车班船开始忙碌,这一天是苏醒了。
烟花顺手裹紧了风衣,系上了黄铜扣子,里面是白袖丝绸睡衣,轻轻哼着苏州小曲,站在阳台看着上海该有的模样,一点都不像家乡,许是思绪飘得太远,就连烟灰落在手上也没发觉烫手。
这是她的习惯,每天早上醒来一支骆驼烟,哼着家乡小调看班船靠岸。
她迟迟不肯下楼,她知道陈副官的汽车早已在弄堂口等着她了。
2
天天如此。陈副官天天早上叫司机来这里接她,而他自己只是偶尔晚上送她回来。
已经算是恩赐了吧。
时间拖到午后,她才懒懒上车。门牌背后,是深巷小洋楼,过洋泾浜,西妓的旗袍高衩等待贵客的造访,随便哪个官兵搂着落座,都不问她是谁名谁,落红沉香,寂静无言像默片一样,只听见跑马厅里吆喝声响。
人群里,她一眼就抓住了陈副官,不管时隔多少年,她总能在人群里第一个看到他,不管时隔多少年,她仍旧都是苏州戏园子里那个迷了神儿的女人。
看他翻手覆手间,香槟钱票过了上千张,军装衣领上的缀星领章闪的耀眼,一如年少时模样,英气还在,只是如今隔得这样近,又那样远,一时间迷了眼。
——呵!来了。
他在她耳后吹了口气,一阵痒。往日一般的奉承拖长了声腔。
——嗯!来了。
她回过头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低了头。
3
华灯初上,百乐门的莺燕醉倒在舞池中央,平日里的他一贯懒得看这富丽堂皇,今日却忽然荒唐,起了身子,邀请她跳一曲夜来香。
萨克斯的吹奏很悠扬,歌女也跟着学了时髦反复西洋爵士的唱腔,他不动声色的从碟子里拾起一枚咖啡糖,摆弄在她眼前,一声“承蒙错赏”,她红了脸庞。
斑驳的光影迷乱了幻象,相互平齐的肩膀,怀中人的身量,旋转跨步分毫不让。
曲子罢了,竟嫌不够长。
——“近日里方先生作了新的曲子,不如我给你唱!”
——“真的么,那可是再好不过了。”
她脱了披肩,走上舞台中央,从颈口到胸前,皎如白雪。一束追光打落在她身上,曲子响起,宛转悠扬:
临别辞行你/欣赏未够
分一碟相思豆/冬至送轻舟
红霞融掉你/身边白雪
姑苏盛产的丝绣/盖着我消瘦
……
4
众人只觉得曲子好听,却看见不她眼里的泪花。
没人知道那首歌叫《慕容雪》,是她真实的名字,是她在苏州时候的名字。
那天,她送他坐船离开,是冬至,临别辞行前,她禁不住落泪,他接过她手里的绢帕,替她揩干泪。
——等我打了胜仗,我就回来,要是一年后我没回来,你就来上海找我,我会在上海等你。
她就真的去了,偌大的上海,她去哪里找他哟!
人生地不熟,灯红酒绿的街道花了她的眼,没几日,盘缠便花光了,但她执意要留在上海,只有留在上海,她才有机会找到陈深。
要找陈深,就要留在上海,要留在上海,就要有钱,要有钱就要去找工作,可她什么都不会,不会算账,不会打算盘,没有交际,洗衣做饭是不行的,她还要打探消息。
凭借着不错的模样儿和唱苏曲的嗓音,她去了百乐门。
自此,改了名字,叫烟花。
她开始唱苏州的一些小曲,却总是差强人意,后来改唱李香兰的《夜来香》而一炮走红,成为百乐门当红小姐。
遇见陈深的那天晚上,正好一曲夜来香唱完,她去后台卸妆,被一名死皮赖脸的军官堵在门口,恰巧陈深搂着一名小姐经过,解了她的围,她感谢之余,泪花四溢。
别人都不叫他陈深,而是陈副官。而他亦认不得慕容雪,只消知道她是百乐门当红小姐烟花。
5
一曲作罢,她回到舞池,吸了下鼻子,走向陈深。
大老远,他就鼓起掌来:
——“方先生的曲子果然名不虚传,好听好听。回头抄一份词给我罢。”
午夜散场,汽车行过街道,铺面都已经打烊了,到了烟花的弄堂口,陈副官却迟迟不肯离去,指尖轻轻叩着车窗,眼神迷离望着烟花,一步一呼气靠近她,就快要凑近她的唇了。
——“时候不早了,陈副官早些回去吧!”说着她便要下车。
——“烟花,你知道我……”
——“子弹不必着急上膛,桥头那家的油条汆的蜡黄,石库门旁的豆浆也想尝一尝,还有上次借你的一本线装的蝴蝶鸳鸯,说是孤本,那我可得还给你,所以你看,我们,来日方长。”
——“那,我口袋里刚好有两张戏票,明天一早,我去你弄堂口接你?”
——“戏就不看了,明天晚上江边有烟花,你要是有兴趣,就劳驾作陪,一起看看?”
她拉了拉披肩,关上车门,径直地往弄堂里走去了。
6
第二天,她派人送去了一首《苏州河》的词曲给陈副官。
说来也奇怪,那天她唱完一曲《十里洋场》之后就再也没出现在百乐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