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还是走到这一步了。
今天他要去卖名字,去黑市卖名字。这大概算是现在他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了吧,他猜测,现在的世界应该也不需要我什么了。
他的步子收缩地走着,正好经过平时经常来的广场。
一想起他的名字来得多么不容易,心就绞得更紧了。他抬头看天,灰的。树上站着一只乌鸦,懒得飞。
乌鸦。
乌鸦也有名字啊,我记得这只,它是这里最丑的,它叫破嘴。因为被一个小孩拿弹弓打到了嘴,破了相。
乌鸦破相的那天,他正拿着父亲的骨灰盒回来,那个小孩比他小一点,也是整天无所事事。
他的心里甚至没有过分哀恸,因为父亲的名字还卖了挺多的钱的,家里的日子不好过,负担不起父亲的医疗费了,现在算是减轻了许多。
我以后没了名字,我是什么呢。
他走着,又想到现在也不会有这种熊孩子胡闹了,名字越来越难搞,没名字就几乎不能算是人,现在小孩子真是变少了,有钱买名字的人家才生得起。
空荡荡的小房子上就一个屏幕,他望着出神,他好像不认识上面的字符了,他看着大大的绿色按钮。
本合同签订之日起即自愿放弃与本名字有关的一切社会关系,账号……
他没心思再看下去了,他知道这些都是不值钱的东西,否则他也不会落到这一步。他知道名字卖了之后要不就拿去做一些见不得人的生意:用账号去做水军,发表偏激言论骗流量,因为现在的账户都是和本人唯一绑定的。或者给什么公司做法人,背责任,还有有钱人家买去直接销号,然后就有出生指标了。
就相当于我已经是个死人了。
他还是按不下去,又想起了父亲是怎么给他弄到名字的。
那时的指标还没有现在这么严格,走一走关系还可以搞到,但他们家没有钱,这条路走不通。于是父亲晚上每天去临终关怀机构做义工,看能不能让那些孤寡老人感动,然后留下自己的名字。
甚至都没有陪过母亲。
父亲从知道他被怀上就开始了,显然有这想法的不只父亲一个,那些名字每每被有钱人拿到。直到他出生前五天,一个和父亲关系非常好的老人不行了,他答应了把名字送给父亲。
两天后,老人去世了,父亲安葬了他,花光了全部的积蓄,火葬场和销户窗口在一起,所以队排了老长。碰巧又下大雨,父亲就在雨里排了三天队,终于排到了,结果连销号的钱都没有。他就只能用那个老人的名字了。
所以他一直被人嘲笑和父亲的姓都不一样,肯定是野种或者穷鬼。
父亲回来后就得了肺炎,大病一场,没了工作能力,家里的日子更紧张了。
他就是这么过来的,智能化后,工作非常难找,他又没钱接受教育,只能打零工,再后来零工都难找了。
父母相继离世,他就靠着卖掉父母名字的钱维持收入,这才维持到了现在。
终于活到了现在。
他出了门,摩挲着这一沓纸钞,现在纸钞很少见了,但是他卖了名字,已经没有电子账户了。
天上的阴翳一层叠着一层,今晚要下大雨,不能露宿野外了。他努力回忆这哪一家旅馆最为廉价,要趁早走过去。
远处的市中心高楼大厦的每一扇玻璃都是亮的,颜色都不一样,他有那种特殊的才能,就是对颜色的分辨极其敏锐,一丝一毫都能看清。
在家里还能供他上学的日子,他也在美术课上的平板涂抹过,引来了同学和老师惊讶的目光,一个女同学说他将来肯定会成为印象派的大师。
“印象派?什么是印象派”,他好奇地问,他记得那个女孩子在放学从教室到大门口的这一路上给他讲梵高,说他只有一个耳朵,他们哈哈大笑。然后女孩子被奔驰接走了,当时的他并不认识那个三叉是什么。只记得快黄昏金蓝色的天空,灰绿的松树头顶一抹奶油色的云。
在破了一块的脏玻璃窗上,他看见一个大楼,上面的灯光组成了《星空》,右上角的星星有一块色差。他想起了他们家买不起平板,他的画家梦像那块脏玻璃。
他躺在了床上,想象自己与蜘蛛和苍蝇同在,苍蝇是灰绿色的,蜘蛛左边的腿少了一只。闭上眼睛,计算这钱能花多久,然后再想最后一个问题。
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