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来对大女人们有种执念的欣赏,不用妆容精致高高在上,就那么一个坚韧的眼神,就足以让人感佩。
宫二,该是大女人最好的代表吧。
还是小小年纪的时候,就能一脸平静无波的讲“宫家人办事,没丢过人”,淡漠漠素净的眉眼,武人最平常不过的衣装,就这么坐在一排浓妆艳抹姿态鲜妍阿姑的中间,却没一丁点能被忽视的可能,所谓气质天成,不外如是。
这二人面对面坐着,看得出高下之分?
武学的江湖向来对女人存了或多或少的偏见,就独独宫二的腰板,是一向挺得笔直。
父亲被师哥打死,门里的老人们非但不为他报仇反而还劝她不要动手,说是为了宫家名声,其实不过怯懦。
就她不怕,她说那是她该办的事,天打雷劈也要办,没打败马三为父报仇之前她连头上那朵白花都一直未曾取下,一众男人都龟缩不前的事,她连眼睛都不眨的扛下,那是宫二小姐的担当。
马三说她已经许了人家,早晚算不得宫家的人,不配替宫家向他讨债,她便摘了戒指奉道,不留财产不留绝技不留孩子,苍茫一生她只有自己,决绝的没留一点后路。
打败马三之后,福星曾劝她不必自苦,反正她奉道一事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可那时宫二就算漂泊无依疲惫虚弱,也依旧一字一句庄重的告诉他:“别人可以没规矩,咱们有”。那是宫二小姐作为江湖人所奉行的道义。
香港再会,叶问觉得她远离武林实在可惜,觉得宫家这六十四手不该就这么沉寂,她答:“武学千年,烟消云散的事,我们见的还少吗?武艺再高,高不过天;资质再厚,厚不过地。人生无常,没有什么可惜的。”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她守得住也放得下,那又是她的清醒与淡定。乱世之中,人如浮萍。连叶问都曾在离开佛山离开妻儿移民香港时感慨:“从此我只有眼前路,没有身后身,回头无岸。”端的是落寞凄凉。可宫二却仍是淡然的,小小旅馆便可挂牌行医,说是她无牵无挂才心如止水也非不可,可到底这份大气,旁人是实在学不来的。
我其实后来一直在想,为什么这偌大的武林能让这小小女子留下如此深重的一笔?想来,大概是从她身上,我们看到武林有武林恪守的规矩,江湖人也有江湖人捍卫的体面。
就这体面二子,古往今来,不管是哪个江湖,都实在难得。
这么一个奇女子,她的情又该是如何?
本该鲜衣怒马轰轰烈烈吧,却是都没有。她这一生到头了,什么都不曾剩下,就一颗纽扣,他送她,她也又还给他,走的干干净净。
可是那是她一生唯一的爱情,就算从不曾宣之于口,也在心里描摹了千万遍,那是她一个人的珍宝。
漫天大雪的东北,她一个人甜蜜又苦涩的回忆,那是笔墨描绘不出的欣喜和落寞,茫茫人世她找到了有缘人是何等欢喜,可那人有妻有子此生已是错过,又是何等心酸。
宫二甚少穿着这般明丽的颜色,白雪红衣,她站在雪海间,握着他写的信,笑的像个烂漫的小孩,她从不曾那么美过。如她所言,爱着他的日子,真的是她最好的时候。
可那又如何呢?寻常的女子会期许爱人的回应,可她用不着,没有人回应,她也能爱下去。当年一门的仇她都能一力担当,一段情,有什么好寄望于旁人的?
可是呀,淡然不是甘愿。
这一生,他从不曾对她言明过什么,所做最多不过是为了北上寻她而做了衣服,最终也未能成行,最后就连衣服都被当掉,所有牵绊仅余一枚纽扣,被他钉在床头。
而她呢?这一生将尽,才敢梳妆打扮,平静的对她说一句:“我心里有过你。”是那般不奢求的姿态。
她说她想着当年若是学了戏,便能唱给他听。
叶问玩笑她:“怕是到时一票难求啊”,她却柔柔的,轻轻地笑了起来:
“您真捧场,你看戏,我送票。”
这是她能说出的所有情话了,其间缱绻饱含了她一生的泪,再没有这么动情。
甚至就在她对他说着当年的心意时都没投入这般的感情,那只是向他陈述她曾经的过往,是如她所说“把该了的事了一了,把该说的话说一说”,说尽了便可上路。
而这一句,又是为什么?是因为就算如她般般明慧,也不是没有遗憾的,她真心实意的中意他,却也确确实实的错过了。
遗憾呀,就像是鞋子里的沙,说疼不疼说痒不痒的,却总是在不自觉的时候跑出来,不轻不重的硌着你,一下下击打你的心,想着若是有另一番可能,是不是就会遇上不同的结局。
可终归人生是条单行道,回不得头,也不必回头。
实在就如宫二先生所教导的:
“说人生无悔,都是赌气的话,人生若是无悔,那该多无趣啊。”
所以,过身之后,她不曾要过他分毫,却给他一盒发灰,她身后所有,倾囊相赠。
这一生她不曾要他半分回应,可是她能给的,都给他了,爱情原是她的一腔孤勇,这台戏就她一个人唱,也已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