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阅放翁诗,正好翻到这首《夜读兵书》。
放翁“无意”作诗家,一意要做兵家,而毕竟依然还是诗家。此身合是诗人未?是不是“合”,我们不知道,不过,是诗人,那是确实的。
孤灯霜夕,夜读兵书,心怀万里,为王前驱。这是放翁诗心里的壮怀激烈,是豪情,是忧思,也还是诗情诗意。“战死士所有,耻复守妻孥”,而放翁不少诗里的特异处,却正是对“守妻孥”里日常生活细节的那些体贴处,放翁那颗“万里心”,不论在远处、在近处、在细处,无处不成诗。
这一首诗里“成功亦邂逅,逆料政自疎”的两句,大可玩味。“政”同“正”;“疎”即疏也。自古成功、成就功业,是邂逅而遇、可遇不可求的事情,可谓机运所至,难以追逐或者逆迎的,甚至就算得到手,也可能转瞬即逝,谁也说不定。如要去“逆料”成功,那却正是与成功自相疏远也。成功有时候只在你“不以为意”的当儿,可能倒是跟在你的身后。如果你特意转过身去“盯”住它,它却是没有踪影了。
其实,那个“疎”,在这里不知道是不是可能还有“疏解”意,自疏即自解也,就像我们现在口头上说,“自己譬解自己”,就是自己把自己的责任推脱掉。有人老是狠下决心,一定要做成这个事,但他往往就会只关心那个“成”,而并不真正关心那个“事”。老是料想着“做成”,却是容易轻忽“做事”,那不就是把自己“做事”的责任给偷偷地脱卸下去了吗?饥鸿号于泽,执戈而前驱,那只是“做事”。如果只想着“做成”,那就可能不是“负责”而是“卸责而自解”也。然而放翁的那颗万里心,却是连“做”也没有做处,只能空对“镜中面”,空叹岁月欺人矣。
关于放翁的话,说到这里也便暂且打住。只是那诗里的“逆料”两字,即便放在别处,也还是有些话可说。在放翁那里,那“逆料”的“成功”,是中原的恢复与有宋一朝的胜利,那当然不仅是值得追求,而且简直可以说是放弃不得。至于说到其它,不少也都是一样,像人生的幸福、身体的健康、人际的和睦、环境的安定,哪一样不是我们所想得到,而且也是应该尽力去争取得到的呢?特别是我们安全领域里的安全两字,那更是轻忽不得,背后关联的是万千性命,实在不是“成功亦邂逅”这样的可遇不可求的事,而是要“必求必得”,简直有点“只可成功、不许失败”的意味。
但即算是如此不容假借、没有“顾盼”余地的理想和目标,在做“逆料”之时,却也有需要慎戒的地方。因为人在逆推目标和理想的时候,往往会得“只及一点、不及其余”,在有意无意间,把个目标变形扭曲,只想着“做成”却不耐烦于“做事”。这其中,不知不觉地便会掺杂进各种各样的“杂质”,不择手段者有之,急功近利者有之,弄虚作假者有之,损此益彼者有之,胡闹蛮干者有之。而且目标和理想越是伟大、光彩,在“逆料”之中的各种“变形”就越是容易出现,因为这样的目标和理想,好像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都似乎是值得的一样。
一张明信片上的“风景”是那样的美丽而且一尘不染,我们如果“逆料”着把这样的“美景”原封不动、不减分毫地“照搬”到凡俗的生活之境中,那么我们尘俗生活当中的那一点不可免的“尘埃”,哪里还有“容纳”的余地呢?不过,明信片上的风景,似乎只能“生存”在明信片上而已,与实在生活里的风景之间,或者亦是“政自疎”的关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