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子清极美,也极爱美,最喜穿新衣梳新妆。可是子清从不敢照镜子。
第一次发现镜子里的那个女人时,子清正在试爹爹买回的新衣,鹅黄的襦裙搭上葱绿的褙子,亭亭如一根新竹,曳曳生姿。正顾盼间,子清发现镜中有一女子,美艳至极又凄婉忧伤,正哀怨地看着自己,子清吓得哭跑出去。
爹爹来后,镜中便没了人影,子清却落下了不敢照镜子的病根。爹爹请了多少和尚道士来家里驱鬼,都无济于事。初时,和尚道士一走,子清还兴冲冲去照镜子,却发现那个女人还在,仍那样哀怨地看着她。后来,子清便再不信了。
镜子里的女人只安安静静地生活在镜子里。子清生怕镜子里的女人走出来,白日绝不敢独处房间,夜间更是不敢独自入睡,都要贴身丫鬟陪伴在侧。但时日一长,精神渐渐松怠,丫鬟时有离开,镜子里的女人却从没出来过。
爹爹不许子清把看见镜子里女人的事告诉任何人,子清深知爹爹是怕别人诟病于她。但子清觉得如此天大的秘密自己独守着实在太可惜,于是她想尽办法避开爹爹告诉了卓朗。后来,子清为此事悔恨不已。这已是后话。
卓朗是子清青梅竹马的表哥,也是两家大人指腹为婚为子清定下的娃娃亲。
卓朗从小就倾心子清。子清不光长得刀看,骨子里还透出的一股灵气。子清学什么都比他快。从小背诗,都是子清先背出来。每每卓朗脸红之际,子清总是善解人意地劝解于他:“我每天只闲着,没甚事做,只爱背背诗词。你是大丈夫,还要学习骑射武艺,忙得脚不沾地,比我慢一点半点也是偶然,不必放在心上。”
卓朗心里,子清是心头最暖最甜的那一处。
卓朗日益长大,越来越俊朗,心性也越来越成熟稳重。他一心想有所作为,好配得起子清。
初听子清说起镜子里的女人,卓朗十分震惊。子清不是爱玩笑的性子,不会编故事还如此郑重其事,特意写了字条藏在香囊里偷偷带给他。卓朗听大哥讲过,古籍里有许多解释不清之事,都有过存在的痕迹。这世间,或许并非如我们每日所见这般简单。
卓朗想亲去看看。
2
卓朗到姑丈家的那天,恰逢大哥跟姑丈有要事相商,正合卓朗心意。大哥和姑丈前脚刚进书房,他便疾走几步去找子清。
子清并多了几分说不出的感伤。一开口,便吓了卓朗一跳——“她昨天跟我说话了!”
“还能说话?”卓朗定在原处。
“你来……”子清拉着卓朗坐在镜前,让他看镜中的自已,自己却闭目侧身不敢窥视镜子。
卓朗细细看去,初时,镜中只是子清的容貌,清扬婉兮。过不多时,子清面庞的后面,竟出现另一张女子的脸,一张旧时女子的脸。双眉紧蹙,面容苍白,观之骇人,又添郁愁。卓朗看着她,她也看着卓朗,两人竟都呆住了。
子清见卓朗半天未动,便知他肯定看到了,心随念动:爹爹和旁人都看不到,为何卓朗可以看到?
她转过头看卓朗,卓朗眉间生愁,呆若恍然,竟是她从未看到过的样子。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一声呓语般的哀叹,令卓朗和子清惊惧对望,心下似乎了然。
“你是谁?为何在此?”卓朗壮起胆子问道。
“奴本名幼薇,小字蕙兰……”
卓朗看看子清,看看镜子中的女子,竟抚额长叹,不知所以。
子清拉拉卓朗的衣袖,怯生生喊:“卓朗哥哥……”她没看见,镜子里的女人嘴角拉动,凄惨一笑,倏然而去。
卓朗还是不发一言,只管抚额,电光火石间,子清忆起昨日镜子里的女人跟她说的话——
昨日,子清正读到一首鱼玄机的《愁思》——
“落叶纷纷暮雨和,朱丝独抚自清歌。
放情休恨无心友,养性空抛苦海波。
长者车音门外有,道家书卷枕前多。
布衣终作云霄客,绿水青山时一过。”
因感叹鱼玄机才情满满却屡屡遇人不淑,终误其身,忍不住悲咽出声。正当此时,镜子里的女人突然出声,“如今你为我而泣,往后不知是谁为你而泣呢?”子清回头去看,镜子里的女人却没了声响,也未再现。
以前,子清笃定了会跟卓朗执手偕老。可如今,想起镜中女子凄凄切切的声音,再看卓朗的样子,突然感觉世事无常,谁知明日是何样呢?
3
卓朗从不信虚无缥缈的玄妙,可是,自看到子清房中镜子里的女人后,他推翻了自己过往的认识。
镜中的女人,他分明不认识,却有种说不清的熟悉。更诡异的是,看着她,心中便有无尽的愧疚汤汤而来,几乎要把他淹没。脑中,竟然莫名闪现一些莫名熟悉的场景。
“子安,你最欢喜我哪样?”初初相见,她已才名远扬,举手投足,挥洒自然,毫无闺阁女子的扭捏作态,他只一眼,便深陷其中。
“子安,飞卿说你才思敏捷,怎么每在我跟前就笨嘴拙舌?哈哈……”他张口欲辩,却为她恣意的欢笑所感染,只要她欢喜便可,才思敏捷还是笨嘴拙舌,又有何妨?
“子安,子安,子之所在,妾心所安……”她倚靠在他身上,娇羞无力。
“子安,你答应我的,三年就来接我,不可忘了……”她双眼含泪,摒去往日的骄傲,竟相苦苦相乞。他深知,他这一去,肯定是回不来了,却不能说出口,也实难说出口。他亦身不由己。
“子安,窗外柳絮又飞起,你何时来接我?”她面容憔悴,因宿醉而脸色透出不正常的红晕,无精打采,欹靠在窗前,叹声连连。他想说,别等我了,忘了我,另寻良人。可,却张口不能言……
镜中的女人,竟是我辜负过的人!
卓朗惊诧之余,非常痛苦,这些突然加之的场景记忆让他头疼欲裂。他只得使劲地抚住额头,来缓解这份痛苦。这些记忆像梦魇一般死死地揪着他不放,越来越多的记忆一涌而入,卓朗晕了过去。
4
过往皆历历,焉知不是梦?
子清坐在卓朗哥哥榻边,涕泪连连,悔恨交加。早知会如此,她一定听爹爹的话,一辈子守着这个秘密,绝对不会告诉卓朗哥哥。可是一直以来,子清一直觉得,卓朗哥哥不是别人,是跟自己最亲的人啊。
卓朗在昏迷中,似乎重新活了一遍。在那里,他不是卓朗,而是一个叫子安的人。在那里,他不是一个好男人。
他明明有妻,也深知出身名门的妻子绝不会容忍他娶妾,却还是对一名女子动心了。男人的那点花花肠子,让他抱着侥幸心理,总想着过一日是一日,总想着佳人难再,人生难复。他独独没有照顾到佳人的感受。
初识幼薇时,她已才名远扬。与飞卿兄每有唱和,才思敏捷,颇多佳句。飞卿兄是惜才爱才之人。他看得出来飞卿将幼薇引荐于他时,那种深沉的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的无奈和感伤。那一刻,他庆幸自己在对的时间,遇到了对的人。
幼薇才情好,脾性也爽朗,动辄语出惊人,让人忘却时事,随之快意。那时他刚刚状元及第,官拜从七品的左补阙,正春风得意。旁人与他言辞之间都颇有几分献媚,唯她不管他状元身份,亦不管他官职高下,只将他当普通朋友,言谈间,十分称他心意。他的那点小心思,很快就表露无遗,她也只作不知。他知道,她对他并不十分称意,她虽出身贫门,但并不想做人妾室。她对于爱情,也颇多期许,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多亏飞卿兄每多美言,多次撮合,他才有福纳她为妾。
他曾暗下决心,对她一心一意,绝不辜负。从此两人耳鬓厮磨,恩爱无间。却不曾想到,他对她的一心一意,终为她带来祸端。妻子斐氏屡屡找茬,那样快人快语的她,为了他,一直隐忍。直到闹到他跟前,他眼中的无奈和不忍,让她终于失望。斐氏家庭背景深厚,他要为官,不能见罪于岳丈。她,十分明白,只能她一退再退。终于,退到了无路可退。
她走时,他百般不舍,却也无能留她。他答应她,待斐氏消停,便去接她。她虽答应,但心底是对她失望的。她知道,今日能如此无路可退,明日更不可逆转。他清楚她的失望,但他却无能留她,作为男人,他有他的抱负,为了抱负,只能牺牲爱情,委屈她。
伤透了心,她却还是对他痴情一片。
“……如松匪石盟长在,比翼连襟会肯迟。虽恨独行冬尽日,终期相见月圆时。别君何物堪持赠,泪落晴光一首诗。”
“……根老藏鱼窟,枝低系客舟。萧萧风雨夜,惊梦复添愁。”
“莺语惊残梦,轻妆改泪容。竹阴初月薄,江静晚烟浓。……”
每到夜深人静,他独自握着她的一封封信,泪湿双眼。他深知,她会一直等他,他却无能为她争得一方天地。斐氏央她父亲,为他谋得扬州官职。他知道,斐氏绝不容幼薇,却不曾想,她这般决绝。无能至此,他又怎能再给她希望。书房的暗屉里,是他为她写的一首首和诗,却不曾寄她。
临行前夜,他独立观外,看着烛光映照出的她的侧影,那般凄凉。他多想拥她入怀,告诉她,他对她亦如往昔,从未辜负。可,他终不能迈出那一步,既不能与她长相守,又何必再扰她心绪。那一刻,他生出浓浓的悔意,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与她相识相知。
……
5
卓朗醒转后,便像换了一个人。眉宇间总是带着一股难以掩去的悔意和惆怅。
卓朗不再常来找子清。子清找他,他也淡淡的。
子清知道,肯定和镜子里的女人有关。可卓朗始终守口如瓶。
子清想问问镜子里的女人,她对卓朗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可镜子里的女人再没出来过。每每子清听到一两句模糊的呓语,回看时,镜中却已空白一片。
日子虽然寥落,倒也平静。直到子清听说,卓朗生了重病。子清央爹爹带她去看。病床上的卓朗脸色苍白,似被梦魇,一直低语:“定不负你,定不负你……”子清唤他“卓朗哥哥”,卓朗却像完全听不见,只一味低语。
两位母亲站在床前,交握着手相对抹泪。两位父亲互相长叹一声,交待下人速去打听哪里有高明的道士。
子清踌躇良久,在回家的路上,告诉了爹爹卓朗见到了镜子里的女人的事。爹爹听后,骂她一句胡闹。便掉转马车,重回了卓朗家。
两家大人一合计,觉得解铃还需系铃人,病从镜子而来,还要从镜子而去,决定把子清的镜子搬来卓朗房里。
当天午后,镜子搬来后,卓朗就病情好转了,精神好了许多,也识得人了。不过,卓朗不太愿意多交谈,因何而病,他也只字不提,没说几句就提出想休息。
关上房门后,他便端着脚凳,守在镜子前边,絮絮叨叨。守了一夜,镜子里的女人也未出现。天将明时,卓朗对着镜子苦笑一声,说:“我知前世负你,铸成大错,今世我愿弥补,你可愿意?”
“弥补?如何弥补?逝去之人,如何复生?逝去之情,如何复燃?”镜中,慢慢浮现一个凄惨的面容。
“我知你是子安,你前世负了我,我恨你怨你,却也无奈于你,无奈于情之所绊。今世,你要弥补,岂不是又要负另一女子?你心何安?”镜中女人哀哀道。
“我……子清尚幼,不懂情之味,我如今与她说清楚,她肯定懂我。”卓朗急忙说。
“我已是一丝魂魄,随时都将随风散去,你又何必纠结于我?”她凄婉道。
“你既已是魂魄,又怎会在子清的镜子里?”卓朗问道。
“我心中有怨,死后一直不能转世,在世间飘荡。忽一日,听一女子咿呀念诗,念的正是我的诗。我冷眼看她,她竟念着念着,生出几多愁思,滴落几滴泪珠,我便知,她是我的有缘人。可谁知,真正的缘,却在你身上。”她怅惘道,“你不该来的。你不来,我便不知你是子安。”
“我既知,便不会再像子安般弃你不顾。我会陪着你,一直陪着你。”卓朗朗声道。
“这又是何必呢?”镜中女人低叹一声。
6
子清知道,她和卓朗哥哥再也回不去了。她也知道,这事肯定跟镜中的女人有关,可是,她却不知事情原委,心急如焚。
卓朗央父亲来退亲,说病重非常,不想耽误子清。子清坚决不肯,以死相挟,最后两家大人只得将此事放下,再没提起。
卓朗荒废了学业,终日把自己关在房里,守着镜子,再无其他心思。
子清去看过卓朗,从房门外听过卓朗跟镜中人的话。像极了一对爱侣,喁喁私语,或嗔或喜。子清听完,便再迈不进门去。
原本是她,是和她无话不谈的卓朗哥哥,是和她亲密无间的卓朗哥哥,可如今……
子清虽还年幼,可一直以来都认定自己是卓朗的妻。突生如此变故,她不知该如何应对。初时的悔过后,子清便生出无限的恨来。她恨自己,不该告诉卓朗哥哥;她更恨那镜中的女人,是她,抢走了她的卓朗哥哥!
一切的源头,是那面镜子!子清真想砸了那面镜子!!
一日日过去,卓朗和镜中的女人慢慢熟悉起来。卓朗把她当作自己看不见的妻,每日只与她相守。晨起共读诗书,聊聊书中事,谈谈各自看法。午后拥镜小憩,似乎拥着暖香温玉。日子过得恬淡。
卓朗全然不知子清竟已心生怨恨。他想过,找一个时机,细细告诉子清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劝她退了亲,好好过她的一生。卓朗想告诉子清,女人,一定要找一个对自己好的人,重诺的人,才能安然相守一生。
然而,还未找到这一个时机,一切,便戛然而止。
这天,子清又来看卓朗,走到门口,她竟听到卓朗难得的笑声,“幼薇,得妻若此,夫复何求?……”
一听此话,子清再难忍耐,一脚踢开房门,却看卓朗侧躺在镜前,伸出手,似拥着镜中的女人。嫉妒和怨恨一下子冲到子清脑海,她拿起桌上的烛台,用尽全力往镜子上砸去……
哗……镜子碎成一地。镜子里的女人不复再现……
一缕香魂无处觅,双目垂泪空悠悠……
卓朗看看破碎的镜子,再看看目眦尽裂的子清,便觉今生,已无所恋。卓朗举起一块镜子的碎片,全力往颈间抹去。大家只顾看着一地的镜子碎片,竟无人反应过来拦阻卓朗。而卓朗轻生之念已久,此番又下足力道,顿时血流如注,下人手忙脚乱来捂,已是无能为力。
子清愕然看着卓朗,心下一片苍凉:他宁愿死,都要守着镜子里的女人!他宁愿死,都要守着镜子里的女人!……
不过须臾,卓朗父母刚刚听到响声赶来,卓朗已气息奄奄,语气微弱:“爹爹,娘亲,孩儿不孝!孩儿前世欠一世情,今世想要弥补一二,没想到,是今日这番光景。孩子不孝,不能侍奉二老……子清,对不起!我本想着你还年幼,不会用情如此之深,没想到,我还是负了你,子清,对不起!……”
子清长号一声,“为什么?”
卓朗回望她一眼,突然想起,前世之时,斐氏揪着幼薇的头发,一再逼问她,“为什么,为什么子安独独爱你?”
前世今生,他都做不了一个好男人。前世,他负了幼薇。今生,他又负了子清!
卓朗慢慢地闭上了双眼,嘴里吐出一个名字:“幼薇……”
那一世,他爱的人被逼得无路可退,他为了前程一味忍让,任她孤苦无依,红颜薄命。这一世,他不能再眼睁睁看她无处可逃,独自飘零。他,要做一回自己的主,履行他的承诺,陪着她,一直陪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