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饭的功夫,天色就完全暗沉下来,今夜无月,风却是有点急,或许电视台呆会就播放出明天要下雨的消息了。辛劳边抹下桌面乱七八糟的鱼骨头粘饭粒边在心底想着,额前的两搓头发散了下来,她自然地伸手,兰花指法般用中指把它们塞到耳后,旁边的辛欣皱了一下眉头,
“妈,你手都没洗就又弄头发了,多脏啊!”
辛劳带着丝宠溺,笑着白了她一眼,
“田里人,多大讲究呀!”边说边走到饭桶边,把残羹剩饭倒了。
辛欣看着她微弯的脊背,略微蹒跚的脚步,心里抽疼了一下,什么时候她的妈妈被生活和岁月摧残成这般模样。
村里人都说辛劳她爸妈不该给她起这个名字,辛劳,不就是让她辛苦操劳嘛。是啊,不仅是名字取错了,就连丈夫也为她挑错了。
“衣服都晾到哪里去了!裤衩都找不着!”辛大蛮在里屋又气急败坏地嚷嚷起来,“臭娘们,每天该做的事情都做不好,你说你干什么吃的!”
辛欣听着他爸在里屋疯狗一般地发癫,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诅咒他,尽管那个男人是给了她一半生命的父亲。
“臭三八,都不知道我每天在外边又铺路,又搬货,还要到田里干活有多辛苦,到家里来还受你的气,收的衣服收到我裤衩都不见了!”
他越骂越起劲,不知不觉提高了声音,仿佛骂自己的老婆能够发泄点他心中所有的怨气,能够显示出他那点可悲的价值。辛欣打心眼里看不起她爸,她觉得她爸是天底下最无能的人,因为无能,所以才会如此肆无忌惮地虐待身边那个最亲近的人。
蹭的一下辛欣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辛劳赶忙过来拉住她,急得眉头都皱在一起,辛欣清楚地看见她眼角的皱纹,黝黑的脸上点点的斑,莫名心酸,
“你别去别去呀,待会他发疯连你都打,骂两句就让他骂去,骂又不疼,咱不听就是了。”
辛欣看着眼前这个操劳了半辈子,卑微了半辈子的女人,心里酸得发疼,她张了张嘴,还未说话眼泪又滴哒滴哒地掉下来,
“妈,为啥要这样活着,还像不像个人了!”说着拉开了她妈的手,吸了口气又缓缓地吐出来,“碗你先放着,我去走走,一会回来洗,别拿去溪边洗了,水脏。”
辛劳像是得到大赦,松了口气应了声“哎。”
“不是个东西,有把的生不出来,生了一堆讨债的!现在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了。”
辛劳听着,一边庆幸着女儿走远了点,一边这心又像是被刚磨过的刀割着,疼痛得有些腥咸,血的味道。她走了进去,有些怯弱,有些顺从地说:
“我帮你找找看。”
走到沙发前蹲了下去,脚酸疼得她忍不住轻轻嗯了一声,从头到尾翻了一遍,原来裤衩掉在沙发边的桶里,辛劳拿起来递给他,辛大蛮为了掩饰自己的丢脸,恶狠狠地从她手中拿了过来,一边还不忘说:
“把裤衩扔到桶里,谁找得到啊!没脑子的。”
辛劳习以为常,走出屋便踱步到了田间,辛欣就蹲在田埂上,望着远方,风吹着她的头发,辛劳看着她稚嫩的侧颜,觉得那就是希望。她走过去,也在田埂边蹲了下来,又轻轻地嗯了一下。
辛欣转过头来叫了声妈,
“腿酸疼吗?”
辛劳憨憨的笑了下,
“不会,田里人干惯了,不会的。你看这庄稼,现在不用一天就全收下来,都用收割机了,人就可以偷点懒,这按以前我们自己收,还得忙活好几天呢,生活是越来越好的呀。”
辛欣转过脸来,没好气地说:“今天晒稻谷收稻谷,你累得半死还是偷懒?还不是忙吗?”想了想,她接着说道:“妈,你都让他欺负成什么样了,就不能给你自己争口气吗?”
辛劳白了她一眼,
“争什么气呀,都是一家人,拌两句嘴,打几场架,把家里弄得鸡飞狗跳的就是争气呀?家和万事兴,他脾气暴,我就让着他一点。”
辛欣知道她妈把她看成一个傻孩子,可是在她心里,她妈才是最傻的女人。
“这样活着多憋屈,妈,就算你离了婚我以后肯定能养活你。”她倔强地看着她妈,掷地有声地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辛劳慌乱地四下看了看,伸手拍了一下她的胳膊,
“你这孩子,说什么傻话呢!你这话让别人听去了,还有人敢娶你不成?”
辛欣看着她妈,坚定地说:“妈,这样毫无尊严地跟他过下去,还不如——”
“住口,欣欣啊,妈跟你爸争了那么久供你读书不是让你把脑袋读傻的,这女人嫁人就是一辈子的事,好与坏这辈子都是这个男人了,离婚那是没脸的事,俗话说'人要脸,树要皮',你妈我还是要脸皮的。”
“可你这样过得多痛苦呀!”
晚风依旧时不时地吹拂着,带着泥土和稻草的味道,一阵一阵地送到人的鼻尖,辛劳闻着,心里十分踏实。
“欣啊,这都是命,就像一棵苗子插在一个土坑里一样,就像稻谷熟了就要被收割一样,都是注定的。你妈这辈子要嫁给你爸,要操劳,也是注定的,如果我不服命,我怨怼这样的日子,那生活只会越过越糟,所以妈认命,妈知道这是我要过的生活,我要还的债。欣欣啊,苦不苦都在妈自己,妈不觉得苦的,你知道吗?”
听着这样的话,辛欣只觉得无力,她改变不了她妈的思想,说得再多她妈依旧会像从前一样,农忙时干农活,农闲时绣花做手工,为了省几滴水把碗呀,衣服呀都拿到溪边洗,为了给他们打牙祭,别人喜事丧事办的酒桌,她都会把别人不要的饭菜偷偷倒回家,为了省几度电,大热天就用一只大葵扇打风,然后在父亲回家的时候依旧骂不还口,打不还手……
她妈把生活过得比苦瓜还皱,还苦。
实在是不敢再想下去了,辛欣抱着她妈,痛苦地哭了起来,妈,你可知道,不能改变的艰难生活是你的命,不能改变的你却是我的痛。
辛劳摸着她的脑袋,就像她还是个孩童一般,
“欣,这生活本来就是艰难的,因为艰难,人生才那么长。”
“妈,别说了。”
“嗯,不说了。”
鲁迅先生曾说过,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辛欣现在好像体会到了他的心情,最怕的就是她妈相信不幸的命运。
夜渐渐深了,星星挂在皓野上,自由地闪,它们冷眼旁观世间的冷暖,无关痛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