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龙云绮身为龙湘山庄的长女,从小便被龙湘山庄寄予厚望,其他孩童玩耍的时间,她在夫子严厉的教导下学习尊师重道,忠义廉耻;
其他孩童依偎在母亲怀中撒娇的时间,她手握玄铁重剑一遍又一遍地挥练,片刻不敢歇;
其他孩童撒丫子满山无忧无虑奔跑时,她束起长发,心智魄力丝毫不输任何一位男儿,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父母膝下无子,她决意要守护龙湘山庄,以此身共存亡,但江顷的出现,成为了那唯一一个变数。
他来时,满山青色,少年眉目飞扬,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对她言:“我名江顷,乃是江湖中人,此番为十六年前的那纸婚约而来,你我素不相识,全然无半点爱恋,不如退了这婚约,各自成全,如何?”
从小到大,龙云绮哪里受得过这样的屈辱,二话不说,当即一掌打了上去。
少年自知理亏,又因着对方是一介女流,只守不攻,口中循循劝道:“龙大小姐,何必动怒?你未嫁,我未娶,婚约就此作罢,我仍是我的江湖中人,你仍是你的龙大小姐,自由自在,岂不美哉!”
龙云绮自知再怎么打也分不出胜负,不愿让旁人看笑话,只得忿忿收了手,她与此人素未谋面,但经历今日种种,两人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你我确是素不相识,但你今日欺辱我至此,岂是君子之风?便是你不提,我也断然不会与你成其好事!”
江顷一怔,神情有些懵:“我哪里欺辱你了?”
“大庭广众之下,伤我颜面,言辞放浪,处处看我不起,不是欺辱是什么!”龙云绮美目一瞪,不由得握紧了几分手中的剑。她身后是龙湘山庄,而从小接受的信念告诉她,维护龙湘山庄的颜面,是她生来便被赋予的使命。
使命扎根内心十六年,如附骨之疽轻易摆脱不得,此时信念已经变为执念,鼓动心间,一举一动皆是妖邪。
众目睽睽之下,江顷险些抓狂:“我何时看不起你了?”
“迎战未尽全力,你就是看不起我!”龙云绮眸染薄怒。
“我没有!”江顷脱口而出。
“狡辩!”
“不可理喻!”
【二】
龙云绮平生最恨有二,一恨放浪形骸之徒,二恨瞧不起她女儿身之人。刚好这两样,江顷全占了。
江顷自认还算半个君子,却不想刚上门就被人认作登徒子。
他爹久病沉珂,巍颤颤地抓住他的手腕,磕磕绊绊讲述了十六年前因着一次醉酒之故,把还在娘胎里的自个许给了龙湘山庄做上门女婿,临终之愿,便是要江顷择日启程,速速入赘龙湘山庄,好让自己抱个大胖孙子。
江顷果真听从他的话,第二日便启程前往龙湘山庄了,不过他不是奔着入赘去的,他是要去退了这荒唐的婚约。
他心在江湖,情爱于他,无疑是累赘,是负担,他绝不能允许自己也成为那凡夫俗子中的一员。
未见龙云绮时,他心想,闺中少女,只懂得捏针绣花,又怎能懂得他一腔热血憧憬?
初见龙云绮时,只见她长发高束,一身劲衣,手执长剑,不见半分柔弱之态,倒像是个行走江湖的侠女,快意恩仇,手起剑至。自然,若是这侠女不那么无理取闹,他想必会更加欣赏于她。
两日后,他拿着那纸婚约当着他爹的面一撕为二时,他爹气得当场就抄起地上的长靴砸了过来,并口中大骂:“你这个滚蛋玩意儿,你反了啊!你堂堂七尺男儿,你有哪里不满你不与你爹我商议,反而冲上门去闹得人尽皆知,你让人家姑娘颜面何存?人家姑娘以后还要不要嫁人了?!”
江顷一怔,他的确没想过这茬,心中忽然泛起一阵愧疚,却还是嘴硬道:“事到如今,你奈我何?”
他爹气不打一处来:“你这个孽障!滚出去,我没你这个不孝子!”
江顷转身走了出去,即将踏出门槛前,他顿了顿,说道:“江湖中人恩怨分明,我欠她一次,日后定会寻了机会还她,不用你这老头操心。”
他大步跨过门槛,寂静了片刻,他爹那每日一例的骂声便又响了起来,他抱剑坐在屋顶上听着,并不觉得气愤,只是有些聒噪。
【三】
半年后,龙湘山庄庄主与庄主夫人在外出归途中不幸遇难,江顷恰逢路过,顾念旧情出手相救,到底保全了他们二人一双全尸。
龙云绮赶到时,便见他正靠着一棵树闭目憩息,青年衣衫和面颊俱沾染了许些血迹,身姿挺拔,不见狼狈,听到脚步声,他睁开双眼,只对龙云绮微一点头。
龙云绮目光垂落,地上两具完好的尸体已被盖上白布,并肩而卧,无声无息。她走上前,跪下向那两具尸体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响头,方才吩咐下属小心将其运回龙湘山庄。
天将雨,乌云压顶,阴沉沉一片,冷风吹袭,更添萧然寂寥。
她面色无恙对他言:“多谢江公子护我父母全尸,此等恩情,云绮一生铭记在心。”
江顷听她这般言,便知两人旧怨已解,开口道:“是我有错在先,各自抵过,从此我江家与龙湘山庄两不相欠。”
龙云绮却道:“不论如何,今日恩情,云绮永世不忘。日后但有所需,龙湘山庄随时恭候大驾。”
他窥见她眼底强忍的悲痛,忽然想起她今后便是孤身一人,偌大的龙湘山庄,将交由这个坚韧的少女背负,暗地里又有多少只眼睛在等着看笑话呢?
江顷一时心生恻隐,轻叹:“令尊生前曾与我父是故交,龙湘山庄遭此横祸,我辈自当鼎力相助。”
少女眼眶一红,那一瞬间,江顷以为她会哭出来,但她只是微微一笑:“多谢。”
仅仅两个字,似空谷霞破,远山雾阔,前路光景昌明,再无所畏惧。
不知为何,江顷冥冥之中松了一口气。
此后数年,他看到她一肩担起龙湘山庄,艰难求生;看到她与人结善缘或两相交恶,从容不迫;看到她礼宴宾客,终年一身男装示人;看到她执掌杀伐,千里之外运筹帷幄……
昔日隐忍又孤独的少女已然成为一方尊主,再也不用担心性命之忧,他想,他也是时候该离去了。
【四】
江顷离去那日,后山开满了不知名的白色小花,洁白剔透的花骨朵在金色夕阳下摇曳生辉,半山腰青色绵延至山脚,归鸟破空争鸣,朗风徐徐,万里无云,一如当年之初见。
只是少年已成长为青年,眉目沉稳,不改自信之色,与她相望告别:“自此一别,也许再无归期,你好生保重。”
龙云绮站在山门前,身披白色大氅,黑发束起,面目平和而淡然:“你要去哪里寻找你的江湖?”
“心在哪里,哪里便是江湖。”
“你的心在哪里?”她问。
江顷抱剑的手一颤,凝目思索片刻,猛然间不知如何答,所幸她并未深究,又道:“我等你。”
对龙云绮而言,江顷已经不单单是记忆中明亮剔透的少年,他恣意却不狂妄,自信却不自负,言出必践,承一诺扶持龙湘山庄至今,她心中妖邪因为江顷的陪伴而消弭,但江顷于她,何尝不是另一个妖邪?
数年照拂情愫暗生皆倾覆这三个字中,一字一痴缠,她知他少年所钟所求,所以没有挽留,她只说,她等他。
等他浪迹江湖,看遍山河盛景,回首故里,她会是他唯一的归宿。
她有的是时间等他回来。她想,他怎么会忍心她的希望落空呢?
他转身离去,只是闭口不言,没有许下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也没有恍然顿悟互诉衷肠,他心中有结未解,他得先把这个结解开,余生方不负她。
【五】
龙湘山庄后山的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夏始春余,秋去冬来,江顷回来那时,天空正下着雪,簌簌洋洋,落满山河万里。
仍是龙云绮站在山门前,眼眸深情眷恋,对他展颜而笑,缓声道:“你回来了。”
他满身飞雪,不觉寒冷,因着这一个笑容温暖如春,点头应:“我回来了。”
“可找到你的江湖了?”她问。
“得其所得,便是我的江湖。”他望着她,千山坎坷,路遥扑朔,兜兜转转,他的江湖,一直在这个女子的身上。
他看到她一路守护龙湘山庄至今,他看到她双亲亡故,一身傲骨艰难求生,或者在往前,他看到她少年时快意恩仇,不堪凌辱,也许在那个时候,他便把他的江湖给了她,连同一颗心,一起给了她。
她在哪里,哪里便是江湖。所幸,她一直在等他回来。
龙云绮走下台阶,向他伸出一只手来:“下月初一是个好日子,你未娶,我未嫁,相识数年,两情相悦,共结连理,如何?”
江顷抬臂,把自己的手放了上去,掌心温热,莞尔一笑:“甚好。来年老头的大胖孙子就该落地了,我是龙湘山庄的上门女婿,你是我儿子他娘,再添个漂亮女娃娃,如你一般,岂不美哉?”
“美哉。”
“美是美,但在你的心里,要把我放在最重要的位置,即便是儿女也不能及。”
“自然。”
“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要给咱们的儿子和女儿取个什么名字好呢?对了,千万不能听信那老头的话,我这名字就是他取的,论风雅不风雅,论江湖不江湖,还是你的名字好听……”
两人并肩走进山门,身后白雪皑皑,山河壮丽,亘古不变。
踏遍天涯路,这一程,有剑,有酒,有人间惊鸿,流年极景,纵马当歌,烟火江湖,天宽地阔,终不敌她对他一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