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4月10日22:30,比计划时间晚了9个小时之后,我们到达了香格里拉,这里是2017萨洛蒙精英训练营的举办地。在我们走下大巴车的时候,一个皮肤黝黑,却笑容灿烂的女孩站在酒店门口的台阶上,跟我们打着招呼,笑容灿烂如烈阳。
她叫Mira Rai,是参加本次萨洛蒙精英训练营的23名国际队队员之一。
跟其他22位队员大多来自欧美发达国家不同,29岁的Mira来自尼泊尔,一个女性地位严重低下的国家。
1988年12月31日,Mira出生在尼泊尔一处极度偏僻的山村,村子叫波泽布尔(Bhojpur),整个村庄四周被群山环绕,这里的村民主要靠牧养牲畜糊口。
Mira在五个兄弟姐妹中排行第二,也是五个孩子里最大的女孩,就像所有尼泊尔贫困山村中的村民一样,他们一家只能用很少的田地养活整个家庭,如果气候尚可,种植玉米可能还会混个温饱,可高山地区的气候几乎难以与风调雨顺四个字产生任何联系,她和家人的生活可想而知。
12岁那年,Mira选择辍学,离开学校,这是她的第一次主动“离开”。
“在尼泊尔,女孩基本上没有任何机会,根本没有,女孩儿很少有上学的机会,即时你可以去学校,也没时间学习,因为有一堆活等着你去干。”
Mira 没有时间学习,她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帮助母亲干活上了,毕竟有一家人要吃饭,要活下去,她的童年就在日复一日的劳动中度过。每天,她要赶着满山遍野跑的羊,会去山上捡柴火,爬上爬下的提水,或者背着28公斤重的大米去镇里,从凌晨4点出门到晚上的7点回家。
她跟所有人一样向往更好的生活,可她知道,如果继续生活在这里,自己的生活根本不会有任何改变,特别是对女孩。
14岁的时候,Mira再次决定逃离宿命,选择“离开”。她告别家人,说自己要外出宿营,实际上却加入了尼泊尔的反政府军,因为他们保证可以每天给她两顿饭吃,还可以让她学到一些其他的东西。
加入反政府武装后,Mira得到了250卢比(相当于17块人民币),她特别开心地用这笔钱买了些日常必需品,然后就和其他人一起开始接受训练,训练的内容包括跑步、体育运动、近身格斗,以及武器方面的知识等。这些训练让她变得更加自信、更加懂得自力更生。
“我们每天都要在在夜幕的掩护下走很长时间,寻找其他营地,留意彼此的情况。我甚至记不得那些地名,它们只是非常偏远的丛林,还有一些遥远的村庄。我们学会很多生存技巧,掌握了不少其他技术,这些都是在家里所无法想象的。”
加入革命军后的这两年,她始终在原始森林里训练,却没有机会上战场。 因为,就在她加入反政府军的那一年,政府就已经与反政府军签订了停战协议。
在Mira所在的军队中,有20%的未成年人,这种状况被世界范围内的媒体曝光,引来大量关注,在联合国的干预下,Mira所在军队决定裁撤未成年军人,她的命运再次被交到别人手中。政策规定,她们通过选拔有权进入政府军,而这不过是个借口罢了,尽管Mira非常出色,却还是被无情的淘汰,只能拿着少得可怜的抚恤金离开。
反政府军什么也没能改变,尼泊尔的社会环境依然蔑视女性,底层民众的生活一如既往的困苦。
在采访时,她说:“我生活在一个性别歧视非常严重的社会环境中,这种环境比我参加过的任何一场越野赛的环境都要难上一百倍。因为地理环境的艰难,我可以用训练去解决,但社会环境的艰难,是我一个人解决不了的。不过,我始终认为女人并不比男人差,我为女人只能享受更少的权利感到生气。我从小的梦想就是通过自己的能力证明女性也是很强大的,这是我始终坚持寻找机会证明自己的原因。我想通过努力为尼泊尔女性争取更多的自由,激励所有女性冲破社会和男性为我们带上的枷锁,这就是我的梦想,一直以来的梦想。 ”
说这些话时,她不自觉的握紧了双拳,像是要把全部的气力都集中到两只手上。
离开军队时,Mira不满17岁,仍然是个未成年的“孩子”,这是她的第三次“离开”。她没有回家,而是选择留在尼泊尔的首都加德满都,想要找一份能够养活自己的工作。
但这对一个未成年的女孩来说,谈何容易。她在加德满都漫无目的的寻找着机会,她也参加了几场田径场地跑步比赛,也试着找了些工作,但生活还是没改善。
在马上把钱花干净时,她还是像往常一样晨跑。有一天,她在山路上走的飞快,恰好碰到正在跑步的一群人,Mira不知怎么的,竟然鬼使神差的跟了上去,还跟他们搭上了话。大家对她很和善,有说有笑的样子,他们告诉Mira几天后回来,她照着这些人的话回来了,却发现这里正在举行一场跑步比赛,加德满都West Valley Rim 50K的比赛,而且立刻就要发枪起跑。就这样,她莫名其妙的站上了越野赛的起跑点,而在此之前Mira从没参加过越野跑比赛,甚至连越野赛是什么都不知道。
跟其他参赛选手不同,完全没有任何准备的Mira,没带任何事物,也没带水,更没有酷炫的跑步装备,只有一件跑步的短袖T恤。她从来没跑过如此长距离,也从没有过如此疲惫的感觉。
而最终,作为唯一一个女子参赛选手,在没有携带任何补给的情况下,依靠42公里处商店主人赠送的水和方便面,Mira竟然挺过了比赛,而且奇迹般的获得了冠军!
而这一切只是开始!
Mira这朵石头逢里长出的嫩芽,在经历风霜雨露后,终于要绽放了,她抓住了流水中的那屁片即将飘走的落叶。
所有注定不凡的人都像是被深埋的矿石,尽管可能价值连城,但却需要有人发现并予以打磨。好在,Mira碰到了她的“贵人”,Mira在比赛中的超凡表现被赛事组织者Richard Bull注意到了。
来自英国的Richard Bull,是加德满都越野跑组织“Trail Running Nepal”的联合创始人,对于Mira的表现,他说:“这个比赛没那么简单,综合难度挺高,Mira能完成比赛,说明她与众不同。”
在他和其他一些朋友的帮助下,Mira前往欧洲,在意大利两场小型比赛中获得冠军。之后她去到香港,在HK大屿山50K中惜败给Stevie Kremer,获得亚军。而在Skyrunning亚洲锦标赛上,同样是在香港,Mira拿到了冠军,成为了亚洲最好的女子越野跑者。
这一切距离她第一次参加越野跑,只过了十一个月。
时间来到2015年6月24日的凌晨4点,太阳依然在远处的勃朗峰后若隐若现,选手的头灯把起点照如星辰点点,Mira作为三甲的有力竞争者站在最前面。随着比赛开始的信号响起,Mira冲在最前面,直到最后,都没有人将她超越。最终,Mira众望所归,在Mont-Blanc 80K这项几乎代表欧洲最高水平的超级越野赛中拿下了冠军,自此走向了世界越野跑的舞台。
在被问及参加越野赛中遇到过什么困难,以及如何克服时,她给出的答案有些出乎意料。
“比赛中,我不觉得有什么困难,对于我来说,我很珍惜也很享受每一次的比赛,因为这些对我来说太难得了,我只想尽我的全力往终点跑。”
而在谈到是什么激励她不断前进的时候,她的回答同样与众不同:“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激励我继续向前,对于跑步,我从来没有厌倦过,无论跑多远,我总是会因为还能继续跑一会儿而感到高兴。”
站在领奖台上的Mira,绽放着羞涩的笑容,她用不那么熟悉的动作摇晃庆祝用的香槟,透过溅出的水滴,我们能看到她眼中闪烁着光彩,有幸福,有快乐,也有久经磨难后蜕变涅槃的喜悦与心酸。
尽管Mira对尼泊尔轻视女性有着诸多的不满,但每次跑过终点时,她总是双手举着国旗,她说自己希望为尼泊尔奔跑,为尼泊尔站上领奖台。
她深爱着自己的国家,所以她希望尼泊尔变得更好。
现在的她,已经有足够的影响力来实现儿时的梦想——为生活在尼泊尔的女性争取更多的平等,激励更多的女性勇于表现自己。
“对于我来说跑步并不难,真正困难的是要打破性别角色定型。在我们生活的社会里,男女平等还很难实现,因为打破传统意味着要付出更多努力,对女性而言尤其如此。从孩童时代起,女性就要帮忙做家务,然后就要结婚、养家,所以这不仅仅是挑战,这已经成为了一场斗争。你可以称之为反叛,而且对于有风险的极限运动,没有人会支持你。人们会说:‘你会摔断骨头的!’尽管人们的心态正在改变,但速度还是太慢了。想要实现尼泊尔社会的男女平等,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这很可悲,但却是现实。”
2016年,因为膝盖十字韧带必须做手术 ,Mira暂时空了下来,在这段时间里,她决定在自己长大的村子,为自己的同胞办一场越野跑比赛。
她是个想了就要马上去做的人,因为她害怕自己现在不马上做的话,可能后面就没有机会了。
那次的比赛,有100多人参加,她还送给那些没有鞋子的孩子90双跑鞋,用来鼓励大家像她一样跑起来。Mira 看着乱哄哄的跑者聚集在起跑点前,这些选手的年龄大部分在15岁到35岁之间,他们气喘吁吁的爬到山顶,轻轻松松的从山上往下跑,风吹起号码簿,在跑动跳跃的选手脸上,Mira看到了快乐,也感到了快乐。
“我从全国各地收到许多信,信里边的姑娘们都跟我说,想要成为我这样。她们的人生原本没希望,我起码可以给她们个能追求的东西。这么多人相信我,我必须做点什么,如果能有人因为我的努力,获得改变命运的机会,那是再好不过的了。在尼泊尔有句谚语‘Khana pugyos, dina pugos’,意思是‘得到多少,也要赠予多少’,我已经得到很多了,现在该我给予了。”
除了在自己的家乡举办越野跑比赛,Mira还策划拍摄了关于自己故事的微电影,这部微电影讲述了Mira如何从不知越野跑为何物到世界级越野跑者的新路历程。这段只有一年的历程,看似轻松,实则隐藏着诸多艰辛,她希望自己能为长期处于压迫状态的尼泊尔妇女树立模范,告诉所有人,女性也可以获得非凡成就。
这部微电影在2015年底上映,在荷兰山地电影节中获得了评委奖,之后还入选了全球最著名的户外运动电影节、被誉为“户外奥斯卡”的班夫山地电影节。
这部电影是通过众筹实现的,一共众筹到了7855.17美元。Mira是个懂得感恩的人,她知道没有人有义务给你任何的东西。
在谈到周边的人给她的帮助和影响时她说:“我非常感谢所有支持我、给我美好祝愿的人,你们是我有现在成就和影响力的力量,我取得一些成绩,让许多人认识,这当然会影响我的生活,我从并不认识的人那里得到爱,让我更自信、更乐观。因为他们的美好祝愿,我才有勇气更加努力。”
2017年2月,美国《国家地理》将Mira评为2017年“民选年度探险家”。
《国家地理》每年都会评选出十位年度探险家,他们来自世界各地,但都在探索未知、保护环境、复兴文化、探险运动和贯彻人道精神等方面做出了突出成就,每一年,读者都会投票选择出年度探险家。
今年的年度探险家都有着不凡的事迹:Hōkūle’a号团队借助天文导航技术航行全球,复兴了古老的航海文化;Pete McBride和Kevin Fedarko艰难跋涉1200多公里,向公众呼吁:美国大峡谷里的开发项目将会使那里发生永久性改变;Krzysztof Starnawski历经20年的艰险探索,经过无数次试验,终于发现了世界上最深的水下洞穴……而Mira最终在所有人中,获得了“人民之选”探险家的荣誉。
随着Mira影响越来越大,成绩越来越突出,越来越多的年轻跑者把Mira当成榜样,在被问到给年轻跑者一些建议这个问题时,她显得有些不知如何作答,想了几十秒,她说:“我的情况其实很特别。在我出生的那个小山村,人们要背着沉重的米袋,在崎岖的山路上走好几个小时,而且通常赤着脚。不过,我认为,无论是刚开始跑步的人还是已经把跑步当成习惯的人,一定要知道自己的极限,永远不要尝试超过,在此前提下,拼尽全力。训练非常重要,但最重要的还是要享受跑步,这样,训练才能发挥最大效率,你如果能在跑步中找到归属感,你始终都会在进步,而且不会感到任何压力。足够的休息、信心、修行、心理健康和良好的身体状态一样不可忽视,而这次参加SRC也让我更加懂得越野真正的意义是让自己回归自然,重新回到我们最开始的时候,最原始的时候,让自己的身体和大自然交流。回头想想,我从小就在越野跑,只不过当时不知道罢了,每次我去学校、回家或山下打水,我都用跑的方式。现在我才意识到,越野跑其实早就已经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从来没有超过自己的极限,我享受跑步,享受比赛,比赛中,我只记得平时的训练,努力协调自己能力和期望之间的矛盾。”
或许正是因为这种心态,我们看到的永远是她赛前的笑脸,她虽然渴望胜利,却从未刻意追求过成绩。
今年,Mira29岁了,即将进入中国人常说的而立之年,在谈到未来的规划时,她说:“一直以来,我参加比赛是为了鼓励别人,尼泊尔运动员很难得到赞助,实际情况可能更惨,有些运动根本没有任何外界的支持,运动员没法训练,没法儿进步,更别提比赛了。在尼泊尔,越野跑的群众基础还算不错,所以,我想把自己从别人那儿得到的帮助,试着传递给其他需要的人,不仅是促进这项运动在尼泊尔的发展,还希望能帮到参加这项运动的女孩儿,让他们和我一样能够走出尼泊尔,打破传统的观念,哪怕有一天我不跑步了,不参加比赛了,我也会把这些事继续的做下去,因为我太明白作为一个尼泊尔女孩的难处了。”
也许,今天的Mira会被众多尼泊尔女性视为偶像和楷模,不过这都是她继续实现梦想的动力。
Mira还计划在未来开设训练营,专门针对女性跑者,发掘更多有跑步天赋的尼泊尔女性。在她看来,跑步只不过是一种获得自由方式,无论用 什么方式,最重要的是获得自由,无论是身体上的还是灵魂上的,而透过跑步,她相信越来越多的尼泊尔女性可以获得这种“自由”。
从出生到现在,Mira一直在“离开”,离开学校,离开家,离开军队,离开她熟悉环境,离开她熟悉的一切。而现在,她在“回归”,回归跑步的初衷,回归刚开始的梦想,回归到那个在山野间跳跃奔跑的少女。
现在的她,一定是最自由的。
后记
在一次外出时,我问Mira,你有偶像吗?
她想了想,带着一直都有的憨厚而又有点狡黠的笑摇了摇头。而就是这样一位没有偶像的年轻女孩,却成为了万千尼泊尔女性的“偶像”。跟她的接触和沟通很愉快,你总能在所有人里一眼就注意到她。黝黑的皮肤配上因为老是大笑而露出的白的不像话的牙齿,跳来跳去,一会儿这一会儿那的“人来疯”性格,坚定甚至坚毅的眼神,对于自己梦想的坚持和信仰,她用这些把自己刻在你的脑子里了,抹也抹不掉。
我们每个人生来都是平凡的,也没有人一开始就是“神级跑者”或是“神级玩家”,但至少,我们可以跟Mira一样,在自己的世界,做自己的“神”。
Mira,祝你永远自由,实现想要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