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有些昏暗,我确定是在晚边,家里人已经坐在桌子上吃饭,还唤着我的乳名。我拿着两张纸片折成的牌朝地上猛拍下去,借着风势把对方的牌掀翻。我赢了,赢了很多,红红绿绿的画报折成的纸牌,一大叠,手都握不住。
同我玩牌的男孩长我二岁,是隔壁邻居。他大哥在大城市当过兵。儿时,我偎依在火盆旁的母亲怀里,看一张英俊军装照,嘴里贪婪的舔舐着大城市带来的水果糖。这种画面是暖色调的,不像梵高《吃土豆的人》那样阴冷。他家的炭火炖萝卜也很香,勾的我梦里都留流出口水。多年后,我对邻居大妈说,真想吃你家炭火炖的萝卜。邻居一笑,满脸的褶子,把眼睛都盖住了,露出一口乳白色的假牙。她今年八十二了。
我想重温那个昏暗的晚边,梦醒了怎么也钻不进去。现在我还常常做梦,梦见自己抓鱼,梦见公牛朝我冲过来。我问一个教授心理学的美女老师,我昨晚梦见了水蛇,弗洛伊德怎么看?她皮肤很白,笑的时候有个漂亮的酒窝。她说我很焦虑。那么经常性梦见池塘里捉鱼呢?她又笑了,可能是我贪恋以前的时光!
老宅门口有口池塘,塘里有鲫鱼、白鲢、鲤鱼,三月份,鲤鱼产卵,雄鱼追着雌鱼满池子里跑,田鸡爷爷嘿嘿笑着说,这是“鱼打床”叻。池塘里有田田莲叶、粉色的荷花,还有水蛇。我用很细密的尼龙网制成渔具,经常捞到水蛇。我一点也不惊惧,扯起蛇尾,往女孩子身上丢,引来阵阵尖叫。我就得意地笑。池塘旁有口水井,不是很深,我总好奇地打探幽幽井底,二锄的儿子是怎么落井,怎么就上不来的?外婆看到了,慌慌张张地跑来,死孩子,井边危险。七八月份,井水会发黄,米汤似的浑浊,就得淘井。父亲出面,要求饮这口井的人家各出一两个劳动力。人差不多齐了,杭唷杭唷地往外淘水。水淘干见底,露出清幽的岩石和黑褐色的泥浆。黄鳝、泥鳅、鲶鱼在淤泥中蠕动。谁家的破雨鞋散发腥气。
红――,我总觉得有人在叫我。我回过头去,外婆站在门槛上朝菜园方向呼唤,菜园那头是条河――我儿时的乐园。回家吃饭叻――,一个瘦小的孩子,穿个裤衩,抓着几件衣服从我面前跑过去。我想抓住他的手,告诉他穿好衣服,把头发抹干来,别摔跤了。可我没抓住,小孩直接进入一间木砖瓦混合的房子。房子是三拼房,中间一个厅堂,两边是房间,后是厨房。厅堂摆着一张八仙桌,后面是香案。厅堂两边堆着箩筐锄头杉木竹簟。后面是厨房,摆放着几口大缸,里面盛着猪草。案凳有一张,逢时节杀年猪制香烟糖用。案凳上堆放着各种盆罐钵桶。厨房里有一口大水缸,能装四担水。旁边还放着三四个水桶,桶里面装着野生甲鱼。厅堂是石灰搅拌沙子的地面,上面写着一九七四年造。那个男孩子端着碗,夹了菜,又出来了,坐到井沿上听大伙聊天。
小屁孩,大人xx的事你不能听。
谁听了,我在吃饭,我在看池塘里的鱼,我在自家门口,你管的的着吗!
好厉害的嘴。讲的是你爸妈xx的事,你听吗?
干嘛不讲你自己xx的事。我同阿军都看见了,你同四妹的姐姐在稻草垛里亲嘴。
一群人大笑。那个小伙子要上来撕那孩子的嘴,小男孩端着碗赶紧跑回家了!
你这个小屁孩,我想拍拍他的肩膀。他钻进幽暗的房子里去了。
在想什么了,孩子裤子尿湿了,拿尿不湿去。我赶紧去拿,给孩子包上。然后端详着这张稚嫩的脸,眼睛小,有点儿内陷。女儿长得就像你,头小,眼睛也小,儿子长得像我,眼睛大大的,比女儿中看多了。儿子像妈妈有福,女儿像爸爸贴心。你长的就像老太婆,走路脾气都像。其实我还像一个难以启齿的人,那是我的大哥。(我与他有官司诉讼,因为老宅的继承一事。)
大哥是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摆酒的那天,大队支书、学校老师都来了。房子里外都是人,猜拳声把房子震得嗡嗡作响,直闹到深夜,才一个个摇晃着回去。大哥成了村里人的偶像。要读书,像章小(父亲的小名)家的大儿子考上大学就不用种田了。农夫好做,屎都好吃。爸爸也时常教导我。每一次醉酒之后,呕吐出一大堆秽物。我帮他擦拭身子。父亲说,别忙活了,看书去,考个大学出来,我就安心了!
二十五瓦的灯泡,散射出橘色的微弱光芒。父亲躺在床上睡着了,拉起了鼾声。我心情沉重。布满蚂蝗的田里插秧,烈日下打谷子锄地,布满荆棘的山上砍柴,没日夜地劳作。即使读书,闲时还要放牛、挑水、采摘猪草、挑粪。肩膀手指都是痂和老茧。我深知农夫的苦痛。
有一次,我去德兴上学,父亲也正好赶早工。我们一同出门,经过一条河,河上没有桥梁,这是深冬。我第一次对父亲说,不用两个人都脱鞋,我来背你。父亲点点头。我蹲下身子,抱起父亲的腿,小心地踩在长着青苔的鹅卵石上,刀刺一般。更令我震颤的是,被生活重压盘剥的父亲怎么那么轻。爸,你多重啊?不知道,一百多点吧!父亲原本是强壮的,一百五六的谷子从田畴里挑回家,二里地,都不用休息,现在瘦成这样。我的眼泪差点滚落下来。
深居高统位,可别小看人。老宅原是有这条我自励的句子。现在连墙坯,砖瓦都不知埋在哪个角落了。九九年,我考入上饶师专,皆大欢喜。可是谁能曾料想,大哥投靠的国营企业倒闭了。我的教师岗位也只是个谋生职业。神圣和光环坠地。
邻居家的老二外出打工回来了,听说赚了四千块钱,母亲说。四千可不是个小数。父亲天麻麻亮时把宋家的树运到王邬,二十多里地,还得躲着林管站追查,一趟下来,才赚四五十块钱。有时天下大雨,山里田畴汪洋一片,载着粗壮木头的独轮车像一艘船,步履维艰地行进。腿肚子绷着差点抽筋,父亲对我说。我点点头。
二姐说,我出去吧!在家锄地也刨不出几个钱。
父亲有些为难。
你一个女孩子,出去干嘛。母亲说。大家一时都不说话了,屋子里有些沉重。外公是供销社上班的,那时物质紧缺,外公能轻易拿到白糖冰糖。我到现在都记得过年时,村里人放三十响的鞭炮。外公说,放一百响的。我高兴地抱来鞭炮,扯开,小心点着,站在一边看鞭炮炸开花。屋子弥漫着烟硝味。父亲是入赘到余家的。后来,外公辞世,外婆也驾鹤西去,大哥搬去弋阳,大姐也出嫁了。父亲艰难地挑着担子,腰都弯了。二姐一走,家里里外就少了帮衬。
这一年是一九九四年。我十六岁,在读初二。山里已经骚动起来,陆陆续续的有人从田间地头走向城市,成为村子里第一批打工者。二姐隔了一年出去了,跟着堂哥到了上海,好几个月后,寄回一张照片,人瘦的跟纸片一样。母亲呜呜地就哭了。
有一天,父亲来找我,红儿,房子漏雨。你过来帮忙换换瓦。(房子已经判给了大哥。)我不想再次踏进这个纠结着无数次争吵的伤心地。但又担心父亲,七十多岁的人了。就让哥哥出钱雇几个人吧!
别人做不好。随便折腾下就是几百块钱。
他又不缺钱,年薪都四五十万,女儿又嫁了个有钱人。还替他省这个钱,我有些气愤。
父亲不说话,走了。我不放心,跟了过来。
雨季,房子暗而潮湿。原来的杉木门风都湿了一节,长着白斑。上面还贴着我买的画报,《松鹤延年》图,柱子上是侄女书写稚嫩的对联。我当年的婚房散发着霉味。
掀开瓦片,椽木已经有些霉烂。屋子上的梁木被虫子蛀了,一抹,满手都是粉末。爸,上面有好多白蚁。
嗯,我吃饭的时候,都一个劲地落。想着换它又不容易。就不知你哥什么时候拆了重建。你自个小心点,他叮嘱我。
知道了。把瓦片一垅一垅地移开,空出霉烂的椽木,用钢钎翘掉,重新换上杉木椽子,然后又把瓦回盖,拣掉霉烂的瓦片,换上新瓦。
爸,这梁木六七百斤,是怎么弄上来的?
呵,爸爸爽朗地笑了。抬上来的。两边架起长梯子,一边四个,你大伯、二叔、大舅、二舅,十几个人了!
我听葛老师说过一个趣事,架梁时梁木要绑上红绸子图吉利,好几个壮汉还跟着地仙唱和:今天日子好哟!哟呵――东家人缘好!哟呵――大家把房盖哟――大家齐用力哟!哟呵――我的凉帽掉了地咯!哟呵――帮我捡起来哟!哟呵――开始大家都没在意,梁木一步一步升高,直到安稳地落在槽臼里。后被地仙一说,大家大悟,憨笑着骂,你这个死四眼,捉弄人叻!东家也笑,呵呵地赶紧给大伙递烟。
哎,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大家都建楼房,谁还用这种梁木。
一个人的记忆就像一座城市,时间腐蚀着一切建筑,把高楼和道路全部沙化。如果你不往前走,就会被沙子掩埋。所以我们泪流满面,步步回头,可是只能往前走。
2018年正月,老屋拆了。那个寄放着我童年、我青葱岁月的载体消失了。一天,我像一个陌生人一样来到这个地方,做事的师傅问我,你是谁?找哪一个?
我笑了笑,然后离开。
2018/6/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