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在娘家时的名字叫莲贞,后来嫁到我家时,因奶奶名字里有贞字,为避讳就改名玉莲。联想到娘的一生,感觉到这俩字和娘很相配。
小的时候称呼母亲叫“娘”,村里已经有孩子跟随城里孩子称呼母亲为“妈”,但第一声称呼不会轻易更改的,我就一直叫娘。
我和娘都是在二十二岁的年龄生下第一个女儿。“会生孩,先生女。”娘在我生大姑娘时把这话说给我听,同时也说给当年的她自己听。作为女儿,在娘生自己的年龄生孩子,正好体验了娘的体验,母女连心,默契由此生发。
娘在家行五,单纯、善良且勤劳,想到这些脑海里就出现了姥姥。印象中的姥姥年岁已高,单纯的像个孩子,每次周末我都会去相距三四里地的姥姥家,姥姥的白糖水和跟她去地里干活时她揣的馍馍,想起总让我感觉姥姥的疼爱无时不在。姥姥是童养媳,胆小、善良,一辈子生儿育女,不出三门四户。娘和姐姐哥哥们也受姥姥影响,除了上了学的二姨和大舅,都和姥姥性情不差。
娘是姥姥最后一个孩子,庄稼人疼小,姥姥、姥爷对娘疼爱有加。那时衣服、鞋子多手工缝制,娘从小就学得一手好针线。姐姐已出嫁,哥哥也分家另过,家里地里娘就成了姥姥的好帮手。娘开始学会做鞋就给姥爷做,纳底做帮,板板整整。
姥姥三女儿,大女儿嫁到同村,二女儿三女儿分别嫁到附近的两个集上,姥爷是党员,平时不苟言笑,以嫁女儿到集上为荣。娘那时看我父亲长相好,没想到嫁到父亲家,三天回门家里就开不开锅了,从那时起每年就得借粮才能接着来年的庄稼打出来。嫁了人的娘除了姥爷的鞋子要做,还要做父亲的,有时候奶奶家在县城要穿布鞋的亲戚也会让奶奶捎活给母亲,还有我姐弟四个的衣服鞋子,二妗子不会因为娘嫁了人又生了四个孩子而轻易放过让娘帮她做针线的机会,每次娘带我们走亲戚,妗子就会拿出活来,除了吃饭,娘的手就没有停下来过。如今每每看到娘骨节变形的手,就不由心疼。
奶奶从小在县城长大,父母没的早。生了五个孩子,最后由于当时没有医疗条件剩下父亲和小姑,爷爷五九年饿死了,奶奶一个人带大孩子。经历过悲欢离合的奶奶比娘有见识,奶奶活着的日子里,母亲除了干活,人情世故多由奶奶铺排。母亲无论对谁都善良,即使是村里被人人看不起的品德败坏的家境贫穷的,她也会在别人困难时帮上一把。那时家里常常借吃,娘即使有一点儿吃的,遇见可怜人她也会不吝啬给于。作为媳妇,娘对奶奶孝顺如亲娘,但奶奶并不对娘如小姑。娘不埋怨,还帮小姑家孩子做鞋,安抚时常和丈夫生气的小姑,还带我去小姑家帮小姑干地里活。奶奶生病,小姑白天来,晚上走,父亲时常出去打牌,多不在屋,偶尔回来。记得有次奶奶要喝水,他就到了一大碗,奶奶说要是能喝一大碗水就好了,奶奶心里怨父亲不会体贴她。冬天屋里不取暖,房子裂缝虽堵着也灌风,屋子里和外面差不多冷,娘心疼生病的奶奶就睡在奶奶脚头,直到奶奶离开,邻居说奶奶是走了,不然就是娘走,娘那时肺结核,白天给孩子做吃穿,夜里还要服侍奶奶,一冬天娘操劳的让邻居看着都心疼。奶奶离世,我上初一,有人去告知奶奶去了,第一次体验亲人离别,在押魂报庙送葬的路上,我哭的撕心裂肺,嗓子哑了很久。
平时都是奶奶铺排的事奶奶去了就落到娘身上,父亲从不出门借粮借钱,都是娘东家西家借,直到我结婚那年。娘的小姑和我婆家同村,娘去借粮不敢走村前,悄悄拉着架子车走村后怕我婆家知道,却被我丈夫遇见,娘很害羞。
日子于娘从来就是身贴身面对面,娘想起往事总是在心酸处自我安慰说,老天爷给了她俩儿俩女,多好呀!这就是生活的盼头呀!
村里没分田到户时,娘是劳动模范,因着善良孝顺婆婆,还被评五好家庭。
我没娘脾气好,婆婆当年也不是省油的灯。加上婆婆俩媳妇,物质缺乏。时常为鸡毛蒜皮的小事闹得鸡飞狗跳。我丈夫不在家,好几次,公公婆婆一起和我吵架,吵完去找我娘。我娘总是陪不完的不是,一边心疼我,一边为我和婆婆吵架被村里人笑话而羞愧。我埋怨娘说,都怪她惯着婆婆那家人。我说等我姑娘长大有婆婆了,她敢欺负我姑娘,我定会和她没完。每到这时候,娘便沉默。如今我知道了当年娘的心情。女儿毕竟是嫁出去的人,不在自己身边,仿若人质,她得为了脾气不好的我处处陪着不是对婆婆,她是在用她的方式在保护已无能为力保护的女儿。我姑娘嫁了人以后,我体谅了娘当年的种种难处。看着日渐枯萎的娘,往事便时常在心里升腾。
记得小时候,闷热的夏夜里,我们在屋外空地上铺席子一起睡,娘会一边给我们扇扇子一边讲好听的故事,那时候的小三是娘故事里的男主角是正面积极的人物,娘的故事一直讲到我们在不知不觉睡着时。寒冷的冬天,从没看到娘比我们早睡过,每个清晨睁眼,娘已经起床或是在穿衣服。我上初中时,虽然衣服少,但换的勤,总是娘洗。渐渐长大,偶尔和娘犟嘴,惹娘生气无语泪流。娘说:女儿是娘的裙带,走一步要紧紧,娘只上过一年小学,却视脸面如生命,平时很少和别人开玩笑,村里有几个喊嫂子的常见到她对她开玩笑,没信主时,她害羞走过,信主以后,她就直言对人说她信主了,以后不要再对她说那些她不愿意听的话了,村里人渐渐对娘另起了一份尊重。
娘的勤劳、清白并没有多得父亲的认可,他在村里出了名的打牌随叫随到,再着急,娘也不敢轻易去喊他。我刚懂事时颇敬重父亲,因为他是家里的男人。随着年龄渐长,看到他对娘的无情,就生出保护娘的心。带弟弟妹妹,拿东拿西,学做饭,和泥搭墙,起场扬麦,挑水割草……偶尔得闲去村里和其他女孩子玩,遇见父亲就会被喝退回家干活,无法放下的责任感从此深深扎根在我心里,让我无论在哪个环境里都觉责任在身。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到了找婆家的年龄,父亲也心想着让我找个好人家,还有小姑。那时除了长得好看,家境不堪一提,所以很多好的家庭都会在门当户对前犹豫最终使我讨厌有钱有名望的人家,倔强的性格在那个时候显山露水。有很多家提媒总是说起对方家境好,因着这句话,我面也不给见,因此得罪不少“为我好”的媒人,渐渐没人去我家提媒了。父亲看我不顺眼,但没有办法,母亲理解我,偶尔会问有没有中意的人家。如今想来性格真是决定命运,好在不曾后悔过,一切刚刚好。
那次从郑州打工回家,娘说姑姥村里有个青年和定了几年婚的对象退了亲,一村人笑话他,我打听到了是我初中同学,和我一样重感情,不愿将就过。就自己过去找到他,除了感情聊了很多,彼此不知道对方心意几成,都不愿贸然表现心里那份热情。晚上我吃过饭去了村里要好的月蛾家玩,准备第二天去郑州。玩了不知多久,出来大路上正好碰见他,不早不晚,他从邻村喝了酒大着胆子从我村里过,希望能遇见我。心照不宣,我随他到村外,敞开心扉,他说愿照顾我一生一世。村里人知道以后,有人过来说我若和他结婚就是填房,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填房是什么意思。我当时说别说填房,就是他真结了婚有了孩子,我也会帮他养。父亲阻止不了,看娘又支持我,就在一个晚上,在西瓜地里狠狠的打了娘,姥姥还在我家,娘连哭都不敢。我结了婚以后,每次和丈夫生气都不敢去娘家,也不敢和丈夫记仇,怕母亲知道伤心。可笑的是每次和丈夫生气,婆婆或是丈夫都会去娘家找我。娘为了我没少受气,即使如此,娘也没和婆婆理论过,总是要我忍耐。越是如此,我脾气就越暴涨。我心里还是认可娘的,但骨子里的倔强已生成。好在娘的善良影响到我,每次事后,我会分析自己对错,到婆婆面前道歉说和。婆婆说我除了脾气不好,其他都好。婆婆在生气的时候说:你若像你娘一半就好了。娘的善意退让并没有换来理解而是被好强的婆婆理解为软弱可欺。我以娘的善良对婆婆,婆婆也心知我的好,好媳妇出娘家,这句话算是对娘的认可吧。我有时候想:娘上辈子定是衣食无忧,东手不抬,西手不拿的主儿,这辈子来还她上辈子别人对她的操劳。娘服侍了姥姥姥爷还有奶奶和父亲,如今已年近七十,每天还要带俩弟弟家的四五个
孩子,日常的操劳让她没有自己,虽然如此,娘已然每天早晚祈祷,为国家民族,为儿女亲人,为她所知道的不知道的人。
我和娘不单纯是母女关系。每次打电话抑或是和娘聊天,娘总会先用感激的口吻一遍遍说亏着我引她到上帝面前。然后就讲她读到的神的话语,那神情犹如女儿在父亲面前安然无忧,犹如妻子在丈夫面前的幸福祥和。娘只上过一年小学,不识几个字。初入教会时看到别人读经唱诗羡慕不已,从此就暗下决心学习认字读经,做饭坐在灶台前烧火也不忘看《圣经》,给她买了读经播放器后,她就对着书听跟着读。去我家时也忘了平时的闲聊,抓住机会向外孙子外孙女问她遇到的生字。我对孩子说,若有姥姥学习的精神,什么大学考不了。
母亲是普通且平凡的女人,可她于我却是生命的源泉。她的勤劳、善良、单纯的性情犹如明镜时刻在提醒着我做人的模样;她的忍耐、克己、任劳任怨总是提醒我我明白生命的本色与无常。
娘还在还她上辈欠的债,我喜欢这样想,这样想至少让我想着娘上辈子享过福,世事若轮回,下辈子娘就又该享福了。
有关娘的话无法终止,此生有娘这样的女人做母亲是我的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