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这个电动三轮虽是加长款，但操作灵活，好开，你放心好了！”
“你这样，钥匙插进去，电门打开，右把一拧，是前进，扳下这个按钮，就是倒车，倒车有提示，倒车镜用不惯你扭头看着也行 ，来来，你上来试试。”
车行老板热情地招呼老蔡，一边讲解示范，一边不停地抖着腕上的串珠。
老蔡开过小三轮，没开过这种加长的。
老蔡颠着脚，上了车，打开电门开关，右手轻轻拧一下车把，强劲的电流驱动着三轮车刷刷地向前行进，拐弯，加力，再拐弯；转了两圈，松了电门，扳下倒车开关，一个亮亮的、甜甜的、标准的美女声音响起来，“倒车，请注意！倒车，请注意！……”
“对！就是这种！”
老蔡嘴角一咧，扯出一丝高兴。他跟老板说，就要倒车时会有人说话，能给提个醒的那种。
老蔡不习惯用倒车镜，就扭着脖子向车后看，那个亮亮的、甜甜的、标准的美女就一直温柔地对着他还有周围的人说：“倒车，请注意！倒车，请注意！……”
老蔡心里踏实了。
打把，左转弯，右转弯，收电门，车缓缓停下来。
关上倒车按钮，启动，加力，重新前进……
一
“哎，收废品的来了，谁家有废品卖咧……”
“咧”字儿拖个长音，已先着村口慢坡爬来的三轮，像草坑里受了惊的麻雀，扑棱棱窜出来，跌跌撞撞飞进村。
老蔡从车座上拿起小喇叭，按下开关，挂到车把上，小喇叭便以三分钟一遍的速率，重复播放着老蔡干巴又有点沙哑的吆喝声。
老蔡也没多老，也就四十来岁，瘦瘦高高，灰扑扑的眉，细细的眼，泛白的嘴唇起了皮，稀疏的头发像缺了苗的庄稼地，半旧的蓝色大褂工作服穿在身上，被风鼓弄成一个包。
进了村，有个十多米长搓板一样的减速区，三轮车颠簸着行在上面，老蔡听着喇叭里自己的吆喝，老觉得有点颤颤巍巍，鬼鬼祟祟。
小买卖最讲吆喝。
老蔡不满意自己的吆喝，他干这行半路出家，没学过，上来就用小喇叭。按说小喇叭轻省啊，调好音量，录一遍就行了。老蔡对着喇叭吸溜半天，怎么也张不开嘴。老婆骂他老实，怂。说是你的脸皮面子金贵，还是几个娃吃饭的嘴巴上学的学费要紧，天生就是受罪的命，学人家吆喝几声你还弄不成么？他试着冲喇叭喊了几遍，腔不成腔，调不成调，要么硬邦邦得像跟人吵架，要么软塌塌干巴巴，如濒死的鱼嘴里吐出的空气。
擦！不都是人么！收废品就低人一等么？
过了减速带，老蔡把车停在村西口的路边。街对面是一个二层小楼的大院，高高的门楼显得这家主人不同寻常。这是这个村的主任家，主任的老婆叫桂花。桂花家是老蔡在这个村收废品的大客户，老蔡知道这样的客户不能得罪，只好在收购价上偷着每斤比别人高出几分钱。
老蔡收废品也收出经验。每到一个村，他都先打听好村里哪几家是做生意做买卖有钱的，村里的干部们都是谁，尤其是村书记村主任家住在哪条街哪个胡同。一般老百姓家里能有啥值钱的废品卖呢。据他的经验，只要把村里书记主任这些干部们的家跑一遍，基本就能把他的三轮车装满。
小喇叭唱了也快二十分钟了，这家女主人还是没出来。家里没人？出门了？搁平时，小喇叭只要喊上几遍，这家的大门就开了，但今天门里头却老半天没动静。正想着，门吱呀一声拉开，胖胖的桂花从门里出来，手里端个盆子，老蔡正想下车打个招呼，哗啦一声，泛着泡沫的水泼洒在当街上。
“你个瘸子，大早上的在门口嚎个啥！你们家才破烂呢！滚！赶紧滚！”
老蔡一懵，这大早上的，谁惹着了这个女人？
二
前面不远，有个小门店。老蔡停了车，下来到店里买包烟，顺便打听打听他怎么一进村就招来一顿骂。
老板跟老蔡熟，听到村口那干巴巴的吆喝声，老板就知道是收破烂的老蔡来了。
“老蔡，快一个月没来了？！”
老蔡要了包十块钱的烟，破开，递给老板一只，老板摆摆手。
“不抽？”
老蔡就自己点上。
“怎么？挨那女人骂啦？”
老板眉眼一挤，脸上带着神秘。
老蔡挠挠头。
“主任官被撤了，你撞枪口了。”
“咋个事？”
这时有人进店，老板立起身，招呼那人先买了东西。
等人走后，老板才悄声跟老蔡说：“主任跟村里二宝家的女人有一腿。男人出去打工了，主任跑到人家里找事儿干，被他老婆桂花堵在了屋里，主任的脸被抓成了花，事闹大了，镇上就把他的主任撤了。人家二宝回来不干，非要告主任强奸，最后托人好说歹说，赔了五万块钱，这事还没算完，黄桂花这些天正火上房呢，你还破烂破烂地在人家门上喊，你这不是打人脸嘛！”
“我咋个知道！”
老蔡抽口烟。
“谁接班？”
“没定，一个副主任先兼着，他家在南北街上，你知道。”
聊了些闲话，临出门，老蔡从兜里摸出二十块钱，放在柜台上。
老板笑了笑，“你个老蔡！”
三
“好日子不过，不往前走，非要倒车！”
“倒车不安全！容易出事！”
老蔡想着，就颠到车前。
老蔡叹一声，看看自己放不平的脚，他的脚还有他的日子，也因为“倒车”偏出了轨道。
三年前，老蔡跟着村里几个人去城里打工，有人介绍他们到一家建筑工地当小工。工头说，签合同，一个月少发六百；不签合同，一个月多领六百，你们商量！老蔡几个人一合计，谁也说不准自己能在这家工地干多长时间，那就挣一分落一分吧，钱装到兜里才算数，合同就没签。谁知道，楼才盖到三层多一点，老蔡推车上料，为把推车放平点，就往后退了一步，就一步，一脚踩空，从架子上摔下来，一车料也跟着翻下来。要不是那破旧的网子还顶点用，恐怕就要了他的命。老蔡伤了腿，伤了脚，工头很晦气地甩给他一万二千块钱把他打发了。他在医院里住了半月，回家里又养了半年，腿好了，却落下个颠脚的毛病，阴天下雨就疼。
老蔡由此悟到一个道理，不能随便倒车啊！因为人后面毕竟没长眼睛！
干不了地里的重活，又没啥别的特长，为了养家，老蔡就学着别人，走村串户，干起了收废品的营生。跑到县城专门买了个加长的、带倒车语音的电三轮，干了半年，摸出点门道，别人都跑城里，他专门跑乡下，在周边的十里八乡转悠，掌握大约一个月左右的节奏，就到各村上门收购。村里人没工夫专门去废品站卖废品，一是废品不多；再者破破烂烂脏呼呼的，看着膈应；三是觉得跟破烂打交道是个不入流的职业，叫别人看轻！
干久了老蔡就不那样想了，用一句时髦的话，他这是废物利用，保护环境。现在不是从前了，要啥没啥；现在收上来的有旧电脑电视、冰箱洗衣机，还有各种纸箱子、盒子、书、报纸。有的书和报纸都还崭新崭新的，就被当成废品，装进老蔡的麻袋，老蔡看着都心疼。
可老蔡管不住别人怎么想。正像他也管不住别人大老远就张嘴喊他“哎，收破烂的，过来！”一样，他不还得一颠一颠地凑过去，接受那人或那些人关于“破烂”的收购品种、价格、行市，以及他这个瘸子“收购破烂”的诚意等等各种问题的质询、答疑、不满、挑剔、讨价、谈判，还有鄙夷。
有时候老蔡自己也管不住自己的思想，虽然脑袋长在他自己的脖子上。
这可能就是那个叫“世俗”的家伙在文明中浸淫了数千年所具有的神力吧！那些有知的，无知的，聪明的，愚笨的，高尚的，卑鄙的，都像中了蛊，无不匍匐在它的淫威之下！
四
老蔡打开小喇叭，转悠到南北街上，把车停在街东边一个胡同口。这胡同里的第四户，就是店老板刚说的代理主任家。
不一会儿，代理主任的老婆艳红一扭一扭从家里出来，迈着碎步，磕着瓜子，满脸高兴。
“收破烂的，啥价？”
“你问哪个？”
“纸箱子呢？”
“四毛！”
“蒙人，上个月一斤还五毛五！”
“废品往外走得慢了，卖不上价。”
“哼，你们这种人，嘴里就掏不出个实话！”
老蔡从车上下来，右脚一颠一颠的，瘦长脖子也跟着缩了缩。
“高点吧，高点就卖给你！串了我这儿一个门，不用你再跑第二家。”
“最多加个五分钱，再高就不行了！” 老蔡低声说，满心想把代理主任家也发展成他的大客户。
“那你把车开进来吧！”
老蔡把车开到代理主任的家门口。
代理主任老婆把两扇大铁门推开，进了院。
老蔡从车上拿了绳子、麻袋、秤，在大门外边等。
收废品不进别人家门，这是老蔡的规矩。一是人嫌弃，二是避嫌疑。老蔡不像其他来村里收废品的，一眼看不见，主家不定就少了啥东西，这也是村里人愿意把废品卖给老蔡的一个原因。
艳红一趟趟把堆在院子角落里，各种新的旧的，雨淋过日晒过的方便面饮料箱子，牛奶盒子鞋盒子，白酒瓶啤酒瓶饮料瓶，一摞摞的书纸报纸，一堆一堆地掂出来，最后又抱出一个立式空调的大箱子，在街门外堆成了一个山。
老蔡看着高兴。
把这些东西归置归置，分了类，点了数，过了秤，一样一样记到小本上。
把总数合计完，老蔡说：
“一共是一百六十七块钱。”
“凑个整吧，算一百七十块钱！”
“小本小利儿，多三块钱呢！”
“不就三块钱嘛，光这一堆儿就把你车装满了，你不省车省电钱了？行就行，不行我不卖了！”
代理主任老婆站一边儿，气定神闲，拍了拍手，跺了跺脚，睁着一双好看的大眼睛。
老蔡看看这女人，挠挠头，想想还是不能因小失大，不能把这个大客户给丢了。
“行，依你，那以后废品你得给我留着！”
“行，都给你留着！”
女人满意地笑了笑，翘出兰花指头，捏住老蔡递过来的钱。
代理主任老婆艳红进了家，咣当两声，关上了大铁门。
老蔡看了看长长的空调箱子，心想还这么新当废品卖了有点可惜，回家剪开了铺到床上，当个垫子正合适，就把它贴着车帮放上去。
把其他的分类打了包，装车，捆绳，前后拽了拽，挺结实。
老蔡上车，打开倒车语音。
老蔡猛地一拍脑门，怎么老是猪脑子不长记性！刚才只顾高兴了，才发觉胡同有点窄，咋个不先空着车倒进来。
老蔡因为“倒车”还吃过一次亏，也没敢跟媳妇说。一年前，在后王庄就因为车上装的多了，挡了视线，倒车时一眼没扫见，街口拐弯时蹭倒了一个骑车的小媳妇。小媳妇沾了一身土，虽说没伤着，但人家不干，要扣车。老蔡急出一身汗，买这车他花了六千多，还是从工头赔的医药费里省出来的。最后赔礼道歉，好说歹说，还是赔给人家六百块钱。
六百块钱哪！老蔡得白干六七天。
五
老蔡加了小心，使劲睁睁眼，弓起身，扭着脖子往后看。
“倒车，请注意！倒车，请注意！……”
亮亮的、甜甜的女播音员一遍遍地唱着，电动三轮慢慢向后倒着。
刚倒出胡同口，一拐弯，老蔡刚想松口气，就听车后面“哎呀”一声。
老蔡心里一哆嗦！
赶紧停了车，跑到车后面一看，车上的空调纸箱子长出来，蹭倒了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大娘。
老蔡心说我的天爷祖奶奶！真是怕啥来啥！低头向南北大街踅摸几眼，老蔡吸口气，没人！
老蔡赶忙扶起老太太，往后撤了撤，“大娘大娘，咋样？你没事吧？”
大娘的眼睛不大好使了，拍拍身上的土，活动活动胳膊腿。
大娘很生气！
拿手一指前面。
“你还怪好心嘞，不怪你，都怪那个女的！她一边说 ‘倒车倒车请注意’，一边还往我身上撞！”
老蔡一听，愣了愣，赶紧从大褂兜里摸出五十块钱。
“大娘大娘，她还是个孩子，你老人家大人大量，别跟她一样！这是五十块钱，你买点好吃的补养补养！”
没等老大娘再说个啥，老蔡颠着脚，飞快地上车，扭着开关，摆正车头，一溜烟直直地开出了村。
“这回打死也不能认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