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

在父亲的葬礼上,我漠然地跪着,看着前来吊唁的人,跪和拜地忙碌着,一批又一批,都很陌生,他们都是大哥和大姐的朋友,我是一个都不曾认识。他们似乎也不曾认识我,也许连同我父亲他们也不曾认识。父亲已多年卧床在家,是不可能有朋友的。大哥大姐居官在外,不可能没有朋友的,他们的朋友,我是不可能认识的,何况我才十四岁。

前来吊唁的人们动作迅速和娴熟,想必是训练了多次。吊唁,多半也不是冲着父亲来的,他们并未见识过父亲的真容,摆在前面的遗容不过是个幌子,一张过了塑的画像,那里多年前的相片,躺在棺里的真容远不及画像那么神采,画像是大哥请人画的,那个像我却很陌生,也从未见过。

葬礼上,我只须跪着,旁边的大哥和大姐,却在不停的忙碌,对于前来吊唁的人,都是他们的朋友,他们必定是要回拜的,来的人太多,以至于他们的跪和拜都变了形,刚要跪下就被扶了起来,还没站直又得急急地下跪,他们只好一直保持着半曲的腿和半弓的腰,这还不算是最难的,最难的是他们的脸型,一半是悲,一半是欣;或者说里面的肉须绷紧,显示着悲;外面的皮则须稍作松弛,显示对来者的感谢。这半紧半松的脸也得配合着半曲半伸的腿和腰,动作的配合必须纹丝不差,太过放松定然是不行的,那会被说成对死人不够尊重;太过僵硬也是不行的,又会被说成对活人不够尊重。

好在大哥和大姐都能应付自如,想必也是有过经久的训练。对于不同的来人,他们的姿态又略有不同,对于尊贵一点的来宾,定然是要急急地拜在前来吊唁人的身前,全身匍匐地跪着,等着来宾的搀扶方可起来;对于另一些的来宾,只是作一个欲下跪状,或者仅仅作了个下跪的样子,那些来宾自然会忙不叠地阻止,他们也就将就地起来了。

我才十四岁,本没什么熟人,来宾又不是冲着我来的,于是我便长跪着,唯有一次的接客还是大姐叫我接的,那是我初中的校长,大姐让我去接一下,我才有了唯一的一次接客,小孩子跪下去是很容易的,也不用半曲半伸,直直地跪了下去,又直直地弹了起来,我那校长并没有安慰我,可能都不曾认识我,他是冲着我的大姐来的,大姐是教育局长,断不能对一个校长先行下跪,校长是知书达礼的,不会让大姐难堪,但又不能失了礼,于是大姐才让我去接待,至于我,一个小孩,跪和拜都是理所当然的。

幸好我只认识校长!我可以长跪着,得以静心地聆听吊唁者诚挚的慰问。

“局长,你要节哀啊,可不能伤坏了身子啊。”

“处长,你多保重,有什么事只管吩咐。”

“老爷子仙逝了,你们也都尽力了。老爷子这么高的寿,又有这么好的孝子,真是有福啊。”

来客太多,容不下太多的慰问,大家只好简化了。

“节哀”、“保重”;

“保重”、“节哀”。

都是冲着大哥大姐说的。

唯有一个来客是对我说的:“你是最小的,你陪你父亲的时间也是最少的,你父亲又是最疼你的,你要好好孝敬你父亲一次,明天他要出门了,你就最后陪他一晚。”

我默默地葡匐在地,想起父亲临终前对我说过我是陪他时间最多的儿子。


晚上的祭祀是全家都要参加的告别晚会。追悼会是县里最富的豪作的主持,至今为止,我才第一次了解我父亲原来有着辉煌的历史,有着杰出的贡献,有着良好的基因,有着幸福的人生——

我也是第一次知道父亲的儿女都很孝顺,都很仁善和博爱,都很勤劳和智慧,都能知书达礼,我知道这里面并不顺带地包括我——

他们在念祭文的时候,只有我最为惭愧,他们的祭文念的越久,我就越是愧疚——

这个家,唯有我,是多余的。

父亲生前认为在这个家里他是多余的,可他没想到,在他死后,他才是这个家里唯一不能缺少的灵魂。

现在,自认为多余的人走了,没有了父亲的需要,我真的成了多余。

我也想走,可是我还年少,我还不知道要去哪里,我没有另外的世界,我的世界里只有一个家,而父亲走了,家也没了,我不知道要去哪里。

追掉会的时间断然短不了,那么多重要的来宾,各阶层的代表,少少地发个言,就排了五个小时,延至半夜凌晨一点,大家意犹未尽,旁边几桌牌桌也仍在酣战,我却早想睡觉了,连续七天的守灵,已经耗去了精力,正如父亲的最后,病重折磨,已是很不情愿地活了,睡了才好。可父亲可以走,我却仍不能睡,来客不走,我这个“主人”也不得安宁,尽管祭祀都与我无关,我也只须长跪着,不须想事,可也不能扫了来客的兴,更不能丢了大哥大姐的脸,我只好勉强坚持着,小孩子容易入睡,我似乎也真的跪着睡着了,葬礼的事竟然记不起来了。

他们把父亲的身埋葬了,连同我的心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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