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印度洋的8个月-我的弟弟辉周采访录》
我的弟弟罗辉周2015年毕业于大连海事学院,现从事海上货运工作。2015年底第一次上船,2016年8月下船,。出于对海员工作的好奇和对海上生活的想象,我对他进行了一次非正式采访。
本来想找一家咖啡厅完成这次采访,无奈工作日抽不出身,周末也难有清闲时刻,最终采访在家中阳台上进行。一盒周黑鸭,几瓶啤酒,一个跑向午夜12点的时钟,以及一场安抚夏日热气的大雨。黑夜中他的眼透着光亮,同我回忆起海上的200多个日夜。
上篇
我:你上船有没有带一些书?
他:有带一本《乖,摸摸头》。
我:看完没?
他:看完了。船上还有一本别人留下的莫言的《檀香刑》,长篇小说。
我:好看吗?
他:一般般。
我:你们和其他船员会聊到这类话题吗?比如阅读。还有在海上经常在星空下,会不会和要好的同事在甲板上聊些深刻的话题?
他:从来没有。
我:以前的人上山下乡,或者当兵,在环境特别静谧的时候都容易联想啊畅想啊,你们不会?难道还在想着魔兽?
他:我们在船上聊天主要是讲一讲工作,还有人际关系。船上总的来讲表面上是平和的,但私底下大家之间会有一些看法,有一些小团体存在。
我:船员全部都是男的吧?也会有小团体?
他:虽然人不多,也有各种性格脾气的人。船上其实并没有明确的小团体。早上10点到10点半是休息时间,我们叫做“喝茶tea time”。喝茶的时候甲板、机舱都休息,甲板这边的os(二级水手)、ab(一级水手)就各自回房间,机舱这边的经常集中在一个加油的房间喝茶。
(上图在陆地上只能看到云的下方,从船上可以看到完整立体的海云)
(上图在海上船员偶尔会钓鱼,这是没吃完的鱿鱼,晒成鱿鱼干备用)
(上图天气寒冷时,窗户冻出了美丽的冰花)
我:你的工作作息是怎样?
他:早上7点闹钟起来,吃完早饭8点开工,做到11点半吃午饭。下午1点半开工,到5点半。上午下午各有半小时喝茶时间,
我:这个作息有轮换过吗?还是8个月都这样?
他:看岗位。比如说os不跟班,他们就在甲板上干活,正常情况固定白班。ab有跟班,也要看跟哪个驾驶员的班。如果是跟三副,那么晚上8-12点上班,第二天早上8点干活,下午休息,到了晚上8点再上班。
我:你很清楚他们怎么上班,是不是和大家打交道比较多?
他:因为我什么班都跟过。总的也就20多人,就这么多岗位。
我:8个月下来有没有每个月考核?
他:没有。每个月都照常发工资,船上也会发工资单。(拿了工资单给我看,全英文)
我:你晚上会不会跑到甲板上看星星?
他:晚上不上甲板,乌漆墨黑的。上甲板一般是吃完晚饭天还亮的时候。甲板上不允许有任何灯光,因为会影响到驾驶舱的视线。
我:原则上你们到了晚上只能开航行灯?
他:是的。驾驶台前面有雷达器,驾驶台后面有海图桌,中间有帘子,到了晚上要拉起来,不然海图桌的灯光也会影响到驾驶员。
我:我记得你之前有在qq空间上更新状态,说什么“浩瀚星海”,是在什么情况下发的?我当时看到心里想,难得你会发这样有诗意的东西。看来孤独会让人变得有诗意。你们跑的这条航线风景怎么样?
他:船上其实没什么风景可言。除了云、海,还有什么呢?有时候看到陆地还算是风景吧。
我:有特别无聊的时候吗?就是心里想,哎呀,这种工作太无聊了。
他:没有碰到过……风景其实还是有的,有一次开过一个小岛,看到白沙滩觉得特别美。但这是在驾驶台看到的,一走出驾驶台湿热的空气就让人特别难受。但是白沙滩看起来真的很美……
(上图普通的一天,海浪稍大)
(上图前方的海云正在下暴雨。阳光、乌云和暴雨就是海上的风景)
(上图靠岸后的绑的缆绳,用于固定船位)
我:你们的航线是走太平洋吧?
他:还不算太平洋。在国内是东海和南海,然后菲律宾、印度尼西亚那边拐下去,出了巴厘岛就是印度洋。
我:我知道你们每次从国内到澳大利亚需要两周。有没有什么情况会延迟的?
他:除了遇到台风需要绕行……
我:是不是指你们大部分时候在海上都是晴天?
他:很少下雨。
我:从气候学来讲,是不是海上比较少下雨?
他:可能是吧。
我:还有另外一个比较有趣的问题,你们是从北半球到南半球嘛,每两周就跨越一次赤道,是不是每隔一段时间衣服就要换季?
他:在房间都是空调,甲板作业都是穿工作服。天冷的话,就自己多加一件衣服。其实都在赤道上下活动,也没有到高纬度地带,所以比较好适应吧。
(上图冬天在港口启航遇到的浮冰)
(上图海平线的晚霞,远处的小点都是船)
(上图海上升明月,梦里思故乡)
中篇
我:船上干活有特别累的时候吗?
他:特别累的时候……也不算啦。即使洗舱也不算特别累。偶尔休息会被拉去干活。
我:你们有几个卡带(cassette intern,实习生)?
他:2个。我是甲板上的卡带,另外机舱还有1个卡带,简称机卡。
我:这份工作好不好玩?还是说这份工作就是重复性,习惯就好?
他:怎么说?第一次碰到的事情都可以说有意思。
我:举个例子?
他:不一定是说笑话那样直白的事,有时候是看你用什么心态去看待工作。比如有一次我们的电梯出故障,有人困在里面。我们到处找那个维修人员都找不到,最后才发现就是他自己被困在里面。(笑)
我:那这个故障怎么解决的?
他:最后他从电梯顶上的逃生门爬出来的,然后自己再修理好电梯。
(上图电梯故障)
(上图国内港口,旁边的小船正在靠泊)
(上图海浪打上船头,浪花汹涌澎湃)
我:(笑)那你算不算喜欢这份工作?
他:算不上……只是……只是接受它了。(笑)
我:不喜欢也不反感……大部分工作也就是这样子。白天的时候,你们会到甲板上去吹吹风吗?有没看到过鲸鱼之类的?
他:干活的时候都在甲板上吹风!鲸鱼没见过,海豚和鲨鱼都见过,都在澳大利亚见的。海豚、鲨鱼、海龟、海蛇都见过。海鸟特别多。
我:在港口看的?
他:在锚地。丹皮尔那里的锚地离港口大概6海里。
我:你们的航线是怎样的?
他:我们在丹东上船,先开去黑德兰,然后去韩国。然后回澳大利亚装矿,之后就在澳大利亚和中国来回开。主要是在西澳港口,丹皮尔、黑德兰等。
我:到澳大利亚都是装货,国内都是卸货吧?
他:力拓公司在澳大利亚投资,主要从澳大利亚进口铁矿石,我们运的就是他们的货,他们用来炼钢。
(上图澳洲港口内的水母)
(上图船上厨房的电热棒)
(上图船在卸货,全副武装以防吸尘)
我:你们这份工作需要随身携带什么证件吗?
他:主要四证,海员证、健康证、黄热霍乱的疫苗证、护照。
我:海员证是国际通用吗?
他:每个国家不一样。有点像驾照,每个国家都不一样。
我:你在澳大利亚有下过船吗?
他:下过。
我:需要用到护照吗?
他:护照都是在国内用的,我们从丹东出境,从天津入境的时候有用。
我:你们只是在国内出入境,在澳大利亚没有出入境?
他:是的,我们在西澳下地只带海员证复印件。西澳几个港口下地最方便的是黑德兰。我们船的左侧靠港,舷梯放右侧,海员俱乐部会开交通艇过来,到港池里的所有船转一圈,每两小时一班,你要下地就提前在舷梯等就可以。
我:是免费的吗?
他:是。黑德兰的交通艇比较好,接送的时间很固定,丹皮尔需要你自己联系海员俱乐部。有的港口还要收费,但是要收费的一般都没人下船。
我:你下次再上船就不一定是这条船了吧?碰到的同事也不一定是这群人?
他:即使我再上这条船,船上的人也可能换了。所以可能这次上船和几个人处得比较好,下次再碰到这些人可能就几年以后了。
我:你们的船多少吨位?
他:18万吨。
我:走起来很平稳吧?
他:也会摇。我也吐过。其实很少摇,碰到大风才会摇一下。这次回到天津,在锚地船长要求放救生艇演习。人在船上很稳,但是救生艇一下到海面,摇起来能有45度!我当时就吐在救生艇上的工具桶里了。
我:你们几个人上救生艇去演习?
他:4个人。三副是艇长,我,水手长,还有一个ab。救生艇用钢丝从船上吊下去和拉回来。当时摇得太厉害,钢丝半天挂不回去,三副在喊,“cao,这下要出人命!”(笑)本来只是救生艇的事情,后来上面的领导把机舱的人全部叫出来了!
我:你紧张吗他:没有,因为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当时也有出问题。救生艇螺旋桨操作杆有一根插销,那个实际上是离合器,水头(即水手长)不知道,以为把插销拔掉才可以启动,实际上插销拔掉螺旋桨就在空转,所以当时救生艇在海里是完全失去动力的。第二天机舱的人去检查才发现。机舱的人告诉三副,三副再找水头证实,这件事后来低调处理了。这是个大事,一是安全问题,另外救生艇很贵,如果坏了就麻烦。
我:你上次和我说你们在船上一个月就200兆的流量?他:公司免费提供的就这么多。超过200就需要买流量卡。
我:是国内什么电信移动提供的流量吗他:海上信号都是直接走卫星的。
我:这8个月来都还顺利吧?有遇到过大风大浪吗?海盗呢?他:有一回碰到八级风。
我:八级风?影响有多大?他:那次是顶风,所以船没怎么摇。
我:顶风?他:就是船顶着风走。真正怕的是横风横浪。
我:遇到横风调个方向不就顶风了吗?他:那样子航线就改啦。除非摇的很厉害调一下方向,不然一般不会改方向。
我:你们会定期搞什么培训吗?他:船上有公约要求,不同的演习至少多久要做一次。
我:这8个月你过得还可以吗?会无聊吗?他:恩,船上无不无聊看你怎么过。之前有一个ab到了休息的时候就在生活区来回走啊走啊,他老是说“没事干,无聊啊”!
我:你们就没有人带个吉他弹弹唱唱什么的?
他:外国船员可能有,中国船员没这么浪漫。
(上图 航行遇见大雾,连船尾都看不到)
(上图 接近西澳港口,等待靠泊)
(上图 聊天等靠岸)
下篇
我:船上有健身房吗?他:有,跑步机,拉力器,乒乓球桌。
我:你们连续在船上的时间是多长?如果都一直不下船,会不会难受?他:这个看个人。我3月份在泉州培训,新加坡过来的一个老师说曾经有人在船上呆了8年,不过是军舰。有落地,但没有休假,8年总体生活一直在船上。
我:卡带在船上有机会碰方向盘吗?他:有,在长江摇过。不过也看船长,一般情况不让卡带操作。
我:方向盘是不是可以打好几圈?像电视上看到的那样?他:那是以前的大木头方向盘。现在的和汽车方向盘差不多。
我:我很好奇你们这种普通商船是否有防卫的工具或武器?真的遇到海盗怎么处理?他:没有。真正有海盗来?举手投降。其实每艘船都规定要有一个安全场所,如果海盗来的话船员可以躲起来等待救援。
(上图 丹皮尔海员俱乐部一角)
(上图 防海盗的水枪,实际作用不大)
(上图 防海盗水桶,用于绑在船的两侧,阻止海盗登船)
我:有针对海盗的演习吗?他:没有这个。船上的演习有消防,救生,弃船,密闭空间,防污染。防污染就是指漏油。也和船长有关。第一个船长就演戏这几项,第二个船长还搞了一个爆炸物搜索。另外以前的消防演习都是指厨房和油漆间着火,这个船长还搞了一个舱盖上直升机着火。
我:你们的甲板应该够大可以停直升机吧?为什么演戏是舱盖上直升机着火?他:甲板是够大,但我们的直升机点画在六舱的舱盖。当时消防演戏灭完火,其中的ab报告说“现场发现两句尸体”。当时船长也蒙了,停顿了一会才说话。(笑)
我:这样子都可以?说明你们的风格还是比较随意的吧?他们都怎么称呼你?他:船上很少喊名字,要么喊我卡带,要么叫我小罗这样子。
我:哦,那你叫船长怎么叫?他:就叫船长啦。我一般喊职位,除非比较好的同事。
我:8个月会觉得太长吗?会不会想回家,或者想下船什么的?
他:还好。不过最后快休假的时候还是有一种要解放的感觉。因为回来就可以睡懒觉了嘛。(笑)
我:总的来说,海员这个工作不是能干一辈子的吧?
他:只是说不适合,但也有人。也有60岁还干os的勒,不过船长安排工作肯定要考虑一下。
(上图 船上高空作业,工作人员先搭好防坠网)
(上图 黑德兰港口超市)
(上图 黑德兰港口海员俱乐部的交通艇,要下船的人在舷梯等候)
我:你去海员俱乐部一般都做什么?他:我主要是去蹭网,也和老外打台球。
我:我听说船长的权利很大,你们怕不怕船长?他:怕到不至于。不过有些船长做人不太好,大家不喜欢,在一起就会不自在。
我:有没有副船长?他:没有。
我:那就是独裁咯。如果船长提不合理的要求……他:不合理的要求?不懂这个算不算。比如这次在天津锚地,船长要放救生艇演习,一开始大幅、老鬼(机舱老大)、水头(水手老大)都不同意,主要是那天他们都有事,派不出人。但船长说要放,那就得放!
我:如果其他人就是不放会有什么后果?扣工资?他:船长扣不了工资,但可以发邮件给公司把你炒了。
我:船长的话就是命令,是吧?他:之前在学校就听说船上的等级比较那个什么……
我:森严?他:对。实际在上下级之间并没有压着你的压迫感,但上级的话就是命令。
我:这也可以理解,毕竟在海上一个独立空间,命令很重要。
我:你自己在船上无聊都做什么?他:很少无聊,我对一切都还保持新鲜感。个别时候会玩游戏,或者和其他人聊天。
我:你看过日出日落吧?感觉很壮观吗?他:看多了就不觉得壮观,但很美。
我:船上有图书馆吗?他:有一个smoking room,被改造成文体房间,有书架,电视,象棋,扑克。有一堆英文小说。
我:那你可以主攻一个方向,比如英文小说。他:这个……实际上我就煮泡面时随手翻翻《意林》或《读者》。
我:你们晋升需要什么?他:海龄,每个职位要有足够的海龄,然后看领导愿不愿意提拔。
我:下船需要向公司汇报什么吗?他:交证件,做一份问卷,写一个小报告。
我:你下次上船是什么时候?
他:当时我填的问卷是10月下半月。
我:对了,突然想到你们是在海上过年的。你们怎么过?
他:放了三天假。天天打牌,炸金花。
我:下次上船如果让你带一本书,你有心仪的选项么?
他:暂时没有。船上其实有很多书,如果我想看,还是先把这些看完吧。
(上图 三副保养救生艇,给救生艇刷漆)
(上图 西澳港口超市,可乐约人民币30元)
(上图 西澳海员俱乐部出售的商品)
后记:
说笑中时钟便不知不觉时指向0点,外边雨停了,周黑鸭啃完了,啤酒也喝完了。明天于我是一个普通的工作日,于他则是一个双脚回归陆地的日子。
我和辉周聊天前后大约1个小时,写出来自己从头至尾阅读一边,感到缺乏一种人物访谈开始及结束的仪式感,也没有聊到什么特别深刻的话题。不过考虑到这本来就是普通的家庭聊天,我还是很高兴自己能用文字为他人生中的8个月做一个可能并不起眼的脚注。
辉周不擅长说写,当年在语文不及格的情况下高考618分,如果我的语文分数给他,可能可以冲刺清华了吧(多出40多分)。
至于现在做一个海员,是幸还是不幸呢?
我常常想,在茫茫大海上航行与遥望浩瀚星空无异,更与人生的本质高度一致:重要的不是你所处的位置,而是你要去的方向。既然是这样,转折点永远比起点重要。也因为这样,我们永远都有机会追求更好的自己。相信乐观如辉周那样的人,纯良、善意、无公害,更容易成为更好的自己,就像我们每个人在人生起航时所期待的那样。
以此记辉周的第一次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