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媳妇,美国西部之行,哪三件事你最难忘?思考。答曰:看星星,看日出,Angels Landing。
好吧,那就先写看星星。
去死亡谷,是半买半送。在“The Wave”抽签被三振出局后,行程富裕出一天。在拉斯维加斯呆着,这一天就要消磨在Outlets和老虎机之间,对钱包来说,那才是死亡谷。
况且死亡谷本就是标题党。无数淘金者行经此谷,有记载的死亡却只有一例。按此逻辑,人类工程史上每一桥,一楼,一隧道,都该以死亡冠名。
夜幕降临,一路向西。约百公里后,赌城冲天的灯火逐渐在后视镜里消逝,眼前是一片不真实的星空。在同样不真实的一间沙漠酒店(另篇详述)的房间中,时近9点,我开始考虑观星的行动,媳妇一如既往地在手机上划拉着,眼中却现出迟疑的神色。
“网上说,沙漠里有狼。”她盯着我说。
她说的狼,英文Coyote,是体型最小的狼之一。成年狼体重上限20公斤,看google搜索的图片,像只人畜无害的小狗。
可我俩偏偏连狗都怕。
想要观星,就要进死亡谷,找个地势高的山头,理论上,可以最大程度地避开光污染。现在,托媳妇的福,在我的头脑中,那山顶已经被一群两眼冒绿光的狼占据了。
“这么小的狼,怕啥?”尽管怕,男人也只好硬挺着。“更应该担心的是踩到响尾蛇。”
今日新月,月光最暗,观星佳期,不可蹉跎。
五分钟之后,我们开进了死亡谷。车灯两道光柱外的区域,像海一样黑。风大得邪乎,车仿佛被装进了一个纸袋反复揉搓。像在美国西部大多数荒野中一样,手机没有一丝信号。
犹他州有这样的事:冬天,车在荒野里抛锚,没车经过,手机没信号。当暖气耗尽燃油之后,司机活活冻死。
幸运的是,从进谷开始,不远的前后方,就各有一辆车。三辆车默契地保持着距离,相伴而行,像《Mad Max》里扎进风暴眼的车队。前车那晦暗的红色尾灯,是把郊狼、响尾蛇和爆胎从我头脑中驱逐出去的希望之火。
半小时之后,到了一个叫Zabriskie Point的小山包。停车场在山下的一片平地上,我发现有晃动的手机亮光。驶近了看,是两个冻得哆哆嗦嗦的观星者。旁边还停着一辆大巴,看来有更多的人在山头上。我如释重负,停好车,摇下车窗,刺骨的冷风一下子涌进来。
上一次看到如此壮美的星空,是在新西兰南岛。我们把房车开下公路,在皇后镇附近的河畔宿营。那里没狼,不但没狼,啥都没有,新西兰是没有任何毒蛇猛兽的户外天堂。
尽管如此,媳妇当时还是不敢独自下车—–对黑暗的恐惧是人类本能。我们趴在车里看傻了眼,却完全没想着辨认星座。
这次她有备而来。手机上下好了认星的app,一扬手,屏幕和星空就融合在了一起。尽管人气驱散了恐惧,但媳妇还是不愿意下车冒险,于是观星就地开始。
猎户座是我这天文盲都认识的星座。那条三星一线的腰带,我们的老祖宗称为“参”,天蝎座的主星则为“商”。
现在是十一月,看不到天蝎座。希腊神话里,赫拉用一只毒蝎杀死了猎户厄利翁,于是这对仇家在天空中永不谋面。杜甫有诗曰:“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猎户旁边是金牛座。几颗小星组成一个小小的“V”字,V的两边放射出去,是牛角尖上两颗最亮的星。这么小的头,这么长的角,该叫羚羊座。
双子座是一个“几”字,几字双肩位置那一对星异常明亮,互相争辉——怪不得双重性格。其它星则相对黯淡。
可怜的巨蟹座,即便在如此完美的观星条件下,都很难辨认。好一个暧昧的星座。
按十二宫的顺序,再往下该是狮子座,但它已经在地平线下,后面的处女和天秤也一样。除非我们在大风中待到半夜,否则是看不到自己的星座了。
天空另一侧,水瓶座让我着实佩服命名者的想象力,双鱼座则是一个V字。两者都极其巨大。
女人对和男人看星星这件事,有一种宗教般的痴迷。也许在她们潜意识里,透过亘古不变的星空,可以把某种永恒嵌入与对方的关系。
不过即使“天长”,也未必“地久”。地轴的倾斜,让星座和古代比面目全非。古代是处女座的媳妇,在现代出生时其实是狮子座。
于是眼前的她一边像个咋呼的狮子座,不断欢呼“我找到xx星座了”,一边保持着处女座的谨慎,死活不肯下车。
之前那两个观星人早已离去。每隔几分钟,路过汽车的灯光就会刺破周遭的黑暗,把远山的轮廓打在近山的幕布上。刚才还是驱赶恐惧的明灯,转眼成了煞风景的第三者。
看得正酣。山包方向的地平线上,一些星星动了起来,光芒越来越亮,前后相接,像一条贪食蛇,沿“S”形的曲线盘下山来。接着传来了叽叽喳喳的聊天声。
身边的大巴忽然打亮了黄色的灯光,迎接下山的观星客。“星星”们移动到左近,才看清原来是一群老年人,头上佩戴着耀眼的探路灯。
待这个团呼啸而去,又只剩我们了。星座认得差不多了,风一阵紧似一阵,可还是恋恋不舍。对没有电的古人来说,现代人玩手机游戏的时间,他们一定都用来看星星了,想必也就体会不到此刻之珍贵。
回去路上,媳妇犹在回味不绝,我则暗暗懊悔:
这么简单有效的泡妞招数,早年间咋就没学会呢,真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