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到程柔儿身旁,抱起了已昏迷的她,跑回了城里。路上没有行人,我踢开了一家医馆的门,将大夫叫醒,逼着他替程柔儿治疗。深夜被扰,大夫很是不悦,却不敢怠慢,腾出了张床,让我把程柔儿放了下来。
程柔儿此时仍昏迷不醒,面上的人皮面具边缘已经卷起,显得粗糙而分明。我轻轻将其撕掉,露出了一张女人脸孔,旁边的大夫发现是女郎,有点惊讶。
更吃惊的是我!人皮面具已经完全摘下,这是一张清秀俊美的脸,白里透红的肌肤散发出十分的女人味,这,不是程柔儿。这女子不是程柔儿!
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眼睛,仍唤了大夫好好为她治疗。谜,只好等这女子醒来再解。大夫也为我开了点药,王海的银针剧毒无比,这普通的药只能缓和几天。
王海已死,毒针的解药不知如何寻得。我去了通元赌坊,那里照常开张,只是已经换了老板。王海的家人亦不知去向。我又去了金辉镖局,才发现,镖局内已经空无一人,庭院黄叶遍铺,各宅院也都无人,大堂里的桌凳上满是灰尘。
我打探了所有与通元赌坊和金辉镖局有关的事,没有得到一点线索。
回到了医馆,心中万般惆怅。大夫说程柔儿已经清醒了,但身体还是很虚弱,需要静养。我望着一脸憨相的大夫,掏出一沓银票塞给他,当做酬谢。该有一万两的票额,大夫感激不尽,说需要什么尽管吩咐。
我推开了那女子房门,见她躺床上,已经睁开了眼睛,见我进来却并不说话。心想,无论她是谁,至少替我挡了一掌。我坐到房内一张凳子上,离她只有几尺远。
“现在可以告诉我,你是谁了吧?”我心中太多疑问,还是克制住,平静地问。
假程柔儿咳了几下,并不言语。
我倒了桌上的茶,自己喝了起来,“粉妆玉琢,举止大方,应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儿。我只须将你的画像贴满城门,迟早也能查出你是谁。”
假程柔儿转过脸来,“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是程柔儿,所以我不会找你报仇。”
“我倒希望程柔儿来找我,也许她能告诉我真相。”
“你有过朋友吗?”假程柔儿突然问道。
我想起了吴松,“有过一位。”
“哦,”假程柔儿点了点头,“那后来呢?”
“五年前死了,从此我再也没有朋友。”我心里不是滋味。
“如果我告诉你,你这位朋友还没死呢?”假程柔儿声音低了下去。
我转过脸去看她,她撑着床板坐起来,“吴松没死,他还活着。”
“你说什么?”我几乎不相信自己耳朵,“我亲眼目睹吴松死在我面前,他不可能还活着。”
五年前,一个西域番僧进入中原,传给了吴松不少奇术。我与那僧人只见了几次面。一次见他施毒,一只活蹦乱跳的兔子,轻轻一抚毛皮,便顷刻死了。吴松说若能将番僧的技艺全部学完,杀人不费吹灰之力。我自信剑术武功一流,不屑学任何旁门邪技。后来番僧回了西域,吴松一次练习毒技,不幸中毒,最后疮痍横生,满脸疙瘩,面目全非。我本欲去西域寻那番僧求问解药,还未启程,吴松便不治身亡,前后不到两天。
一想起故人,我心中黯然神伤,忽地抽身拔剑,指着这女人,问道:“你到底是谁?如何认识吴松?”
假程柔儿抬起头看着我:“我是他妹妹。”
“吴松还有个妹妹?我怎么从未听他说起过?”我握着手里的剑,依旧指着她。
“我哥哥说,行走江湖,随时有生命危险,为了不累及家人,他都是单独与人来往,从不和别人说他的身世家庭。”
“为什么要假扮程柔儿?她现在人呢?”
“我也不知道,我哥哥说她很安全。我虽假扮她接近你,但并没有恶意,我叫范元雪,以后你可以叫我元雪。”
范元雪?我忽然觉得这名字很熟。我收回剑,程柔儿是她假扮,替我挡王海一掌的终还是她,如今重伤在床,而我还用剑指着她,这样想着,竟有一丝歉意。“那吴松人呢,我如何能找到他?”
“他说他会找你的。”
胸口一阵剧痛袭来,疼痛难当,我站起身,想走出房门,却吐了一口血,脚底也站不稳。“你怎么了?你要去哪里?”范元雪见我吐血,吃惊地问道。
“天下之大,去哪都行。”我甩手出了门。
杀手本来就没有家。我独行于闹市,心重如石,拖着脚步竟鬼使神差地来到了仙鹤楼。这是我和程柔儿第一次碰面的地方。
叫了两坛醉花阴,独自喝了起来。不知为何,心中竟盼程柔儿在这出现,比起毒发身亡,我倒更愿死在她的刀下。
“这位兄台脸色有异,嘴唇青紫,似乎中了毒。”一蓝衣男子忽然坐到了我的对面,盯着我的脸问。
我将酒坛子放下,见其似无恶意,但无故搭讪,应也不怀好意,便说:“中毒与不中毒,又与你何关。”
蓝衣男子哈哈一笑,“兄台果然性情中人,虽中奇毒却依旧放怀痛饮,豪迈洒脱,实令在下佩服。”说完从腰上解下一个葫芦,“在下也是好酒之人,但从来只喝自家酿的酒。”酒葫芦不大不少,也能装二三斤酒,蓝衣男子打开葫芦盖,自己灌了一大口。
我觉此人怪异,但仍未理会,抓起酒坛,仰颈便喝。
“好!”蓝衣男子嘴角含笑,神采奕然,“久闻仙鹤楼珍馐美食举世无双,醉花阴更是难得的极品佳酿,今日得见兄台豪饮美酒,不禁嘴馋。能否赏脸请喝一碗?”
我将当中另一坛酒推至蓝衣男子面前,“喝!”蓝衣男子开坛即饮,一样的豪气。
我们相顾无语,你一口我一口地喝了起来,足足喝了一个下午,酒坛子堆了一地。我只觉浑身发热,酒劲十足,好久没这么痛快过,顿时对蓝衣男子生了几丝好感。
掌柜怂怂地跑过来,说:“两位客官,小店今天的醉花阴已经被两位喝完了,二位是否考虑换点别的酒?”
我酒气上溢,一把抓过掌柜的领子,“你说什么?我就要醉花阴,没有就想办法,不然我要了你的命。”蓝衣男子拦住了我,酒劲也跟着上来了,“兄台,我这还有酒,和醉花阴一样甘醇酣畅。我喝了你的酒,你,敢不敢喝我的酒。”
“有何不敢?”我身重剧毒,命不久矣,世间还有何物可惧?“拿出来。”
蓝衣男子将酒葫芦递了过来,我在手里,冰冷透骨。葫芦嘴太小,我将其半空倒悬,仰喉,一股冰冷的液体从喉咙刷了下去,味干涩浓郁,过喉带刺,下了腹后更如搅海翻江,热流澎湃。
不对,这不是酒,我感觉头昏目眩,眼前的铁怀青有了重影,神智渐渐不清……
我发现自己又躺在床上,仿佛刚做了很长的梦。来来回回,昏了醒,醒了昏,命运就这样被人摆弄着。捂着胸口想起床,伤口已经不那么疼了,只感到后背有点痒。
认得这是仙鹤楼先前住的那间房。“你醒了,”范元雪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原来她一直在房内。
“我是在酒楼把你带回客房的,你身中剧毒,又带着伤,一个人在外还喝那么多酒,肯定出事。”范元雪走到我床前,用手摸了摸我的额头,“肚子饿吗?我已经叫厨子做了饭菜,一会儿就端过来。”
我才发现肚子空空的,很久没入食了,心头一热,“你为何对我这般好?”
范元雪低下了头,脸泛起点点红晕,“你是我哥的朋友,帮了我们家不少忙,这是应该的。”
“我帮过你们什么忙?”我似乎除了杀人,什么都不会。范元雪此话让我觉得诧异。
“具体我也不知道,都是我爹爹和哥哥告诉我的,总之你是我们家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
“你爹是谁?”我才想起,除了她哥哥,我几乎对她家一点不了解。
“我爹叫范大成,江湖上很多人都认识他。”
我万没有想到她爹是范大成,吃了一惊。如此,吴松就是范大成的儿子了。那蒙面人会不会就是吴松?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范元雪喊了声“进”,只见店小二端着酒菜进来。
范元雪走了过去,接过托盘,将饭菜摆在桌子上。店小二忽然抬起头,出手点住了她的穴道,范元雪身软倒地。我见状迅速跃将过去,要制住他。店小二把帽子一除,低喊道:“沈兄,是我。”
是那天与我喝酒的蓝衣人,我停了手,却未放松警惕,“你是谁?为何在这里出现?”
“你身上的毒是我帮你解的,我找你,是求你帮我办一件事。”
这人知道若与我做交易,我宁死也不要他解毒,便骗我喝下解药,让我欠个人情。“你怎么知道我姓沈?”我觉得此人不简单。
“沈兄剑术超群,武林之中鲜有敌手,我也是慕名而来。”
“你以为帮我解了毒,我就一定会帮你吗?”
那人笑了笑,背着手,在房间里左右走着。“沈兄武艺高强,本该在武林有一番作为,奈何胸无大志,甘沦杀人工具,实在可笑。”
“人各有志,我的事不需要别人管。”我俯下身要帮范元雪解穴。
“慢!”那人忽然喊道:“你可知道这女子是谁?”
我觉得我已经大致知道了,但还想听他说说,“是谁?”
“看来沈兄似乎对周围发生的事都蒙在鼓里。武林里最近几年杀戮不断,巨虎帮,莲花教,梅雪山庄,天鹿宫,多少帮派门户相继被灭,而这一切的幕后黑手就是金辉镖局范氏父子。躺地下的这位女子,却正是镖头范大成的女儿范元雪。”
看来范元雪的身份是真的。我不信范大成竟有如此神通,竟能灭了几大门派,但王海曾说梅雪山庄是被蒙面人灭了门的。如果蒙面人恰恰就是吴松呢?
那人继续往下说:“范大成表面是走镖为生,实际上一直在筹谋称霸武林。金辉镖局四处走镖,无论哪个门派被灭门,范大成均有不在场证据。整起阴谋是其儿子范元松在策划,范元松外表懦弱无能,常年不出门,实际常常晚间活动,是个心狠手辣的枭雄。江湖上有实力的家族帮派,都成了他们眼中钉。范氏父子每灭一个门派,便掠走贵重的珠宝财物,借走镖一点点地运向各地,在当地发展他们的势力。而你,只是范元松的一个杀人工具,所有不好对付的人物全由你帮他解决。”
如果前面的一切都令我感意外,听到这里后,我已经无法形容此时的震惊。如果这一切都是真,而我竟完全不知晓,作为一名杀手,在江湖上,是多么无知与愚昧!
“范元松是不是也叫吴松?”我已经猜到,但还是开口问了。
“没错。十年前范元松化名吴松,行走江湖广结人才。五年前得遇西域高僧,并习得高僧的毒功、蛊术、机关等绝技,不想此人竟恩将仇报,在高僧回西域路上设计陷害,将法师残忍杀死。”
练此等毒技邪功,西域番僧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东西。然而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番僧再坏,至少是吴松的授技恩师,与吴松朋友一场,我不信这是他所为。
“可我曾亲眼看着吴松死去……”
“有能力策划如此浩大的武林阴谋,自然可以轻松设计一个假死的局,这并不难,只消一个替死鬼和精湛的易容术便可。”
我想起了范元雪的易容术,开始有点相信他的话。
“我连阁下是谁还不知道,叫我如何相信你?”
那人站立我对面,只见他神情黯然,舒一口气,“十年前,西域法师只身来中原本是收集一些珍贵药材,要回西域炼取神丹。偶遇当时上山采药救母的我,怜我孝心一片,同时见我慧根不错,便收入门下。师父习惯独自一人四处云游采药,但隔段时间总会来教我药理医术。后来,来找我的时间越来就少了。我才知道原来师父认识了一个叫吴松的。吴松也拜在了师父门下。那日惊闻师父中毒惨死,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吴松,本想马上找他报仇,奈何后来听说此人也死了。我只好将此事不了了之,直到后来暗中调查得知吴松未死,与范大成的儿子范元松乃同一人,正在策划一场掀起武林腥风血雨的阴谋。希望沈兄能助我阻止这场武林浩劫,避免更多的人因为这对父子而成了冤鬼。”
忽然发现这很可笑,我本就是血洗武林的一份子,现在忽然有人喊我阻止武林浩劫。
“我知道你和范元松的关系,但坦白说你就是他的一颗棋子。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沈兄武功卓越,留在身边,总是个威胁,范氏父子可不是傻子。”
经历了这么多事,我开始感叹自己的命运。轰轰烈烈杀一场,为正义战斗一次,阻止这场武林浩劫,让所有阴谋化为尘灰,真正过自己的生活,不是更好吗?但真的要和吴松拼杀一场吗?我拿不定主意。
“武林事与我无关,你走吧。”
“言已至此,望沈兄三思,铁怀青还会来找你的,告辞!”铁怀青抱拳作揖,走了出去。
我俯身解了范元雪的穴道。范元雪缓缓起身,良久才想起来,问:“刚才那人是谁?为何点我穴道。”
“小毛贼,打发走了。酒菜没毒,但快凉了,吃吧。”我坐桌子前,拿起筷子便夹。
范元雪亦坐到对面,端起了饭碗。我第一次与人共进餐,且是一名娇媚艳丽的女子,心里有别样的滋味。她若不是范大成的女儿,该有多好!吴松父子真是这场浩劫的幕后黑手,最好这一切都与范元雪无关。
范元雪小口地吃着饭,见我盯着她看,脸微微一红。似乎为了缓解气氛,她开口说道:“其实,我很早就认识你了。我哥在我面前常提起你,说你是个大英雄。”
凭我与吴松的交情,他这样说,也是情理之中,我却听得脸上火辣。“我只是个杀人工具,还差点杀了你爹,不敢辱没英雄二字。”
“你差点杀了我爹?这是怎么回事?”范元雪似乎什么都不知道。
“没有怎么回事,杀手杀人本就没有原因。”我答非所问。
范元雪脸有不悦,低头扒着饭。我只是喝着酒,亦不再说话。
(未完待续)
图片来源:电视剧《大刺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