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以为由此终身成为故乡的游子,没想到它已化成血肉,伴我一生

    在《小说富阳》中,麦家曾这样表达过他对家乡的“不思情”:年过三十,时光是不能往后看的;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仿佛并非很久,但其实已经很久,已经25个年头。这个时间起始于1981年8月28日,这一天下午的早些时候,我离开了富阳。年少的我并没有把这次离别看得很重,更没料想到,我可能将由此终生成为富阳的游子,漂泊在他乡。

    因为童年的不幸经历,麦家一直抗拒回家乡。但是,在《人生海海》一开篇,在字里行间,都可以看到家乡的影子,嗅到家乡的味道,这种烙印,是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的。

  《人生海海》大家都是从情节,从内容上去鉴赏,当然这些东西确实写得很好,我比较有感觉的就是在这本书里,那种浓浓的“乡味”。

  在一开篇,写到前山河后山时,那种絮絮叨叨,就很让人着迷:

爷爷讲,前山是龙变的,神龙见首不见尾,看不到边,海一样的,所以也叫海龙山;后山是从前山逃出来的一只老虎,所以也叫老虎山。老虎有头有颈,有腰背,有屁股,还有尾巴和一只左前脚——因为它趴着在睡觉,所以光露出一只。前山海一样大,丛山峻岭,像凝固的浪花,一浪赶一浪,波澜壮阔。老虎翻山又越岭,走了八辈子,一辈子一千年,累得要死,一逃出前山,跳过溪坎,脱险了,就趴下,睡大觉。这样子,脑头便是低落的,腰背是耷拉的,屁股是翘起的,尾巴是拖地的,并用出来,三只脚则收拢,盘在身子下。唯一那只左前脚,倒是尽量支出来,和用出来的尾巴合作,前一后,钳住村庄。

    写到季节,特别是夏季,说村子一到了夏天,就像“得了疾病,把人折腾得死去活来”,而夏天的味道就像是“剥了壳的馊粽子,粘粘乎乎又臭哄哄”,只有人是最坚强的,不怕病,不怕臭,艰难而顽强地活着。大概这里也有“人生海海”之意吧。

    这种看似闲来之笔,其实,很重要,在我分析,它有这样两种功能:

第一,乡土本色,体现地域特点。

    在环境描写时,用到的语言,修辞,都是地方特有的,一下子就能让读者闻着这股子“乡土味”找到作者描述的地方,接下来出场的人呀物呀,自然也就不稀奇了,就像跟着路遥的“猫蛋狗蛋”就能找到孙少平的窑洞那样,自然而然地,接下来的故事就很顺理成章地展开了。

  前山河后山,前山像龙,后山是虎,一前一后,把村子钳住,于是,这样的封闭的村子,加上这么一个“馊臭的夏天”,“村子被捂在山窝里,三面不通风,热气散不开,被闷成瘴气,爬上墙,或躲在暗角里。”一个酝酿“闲言碎语”的环境就生成了,“瘴气”爬上墙,躲在暗角里,也藏进了人的心里。

    爷爷心里有“瘴气”,所以爷爷反对爸爸与上校来往,虽然也帮助上校逃走,但终抗不过“瘴气”作祟,成为一个告密者,最后被“瘴气”吞噬,成为全村的敌人。

    老流氓的“瘴气”挂在嘴上,但是,心里纯净的很;上校的“瘴气”就是肚皮那行字,虽然一生荣誉无数,救人无数,但终究过不了心中那道坎,可以无视人们叫他“太监”,可以不管别人对他的种种猜测,他任由各种风言风语把他涂成一个恶鬼,但终究崩溃在别人要扒他裤子,看他肚皮上的字这件事上,对于上校受刺激变成只有几岁孩子的智力,好多人说,这是上校最好的结局,让他忘却曾经的痛苦,但是,这样公平吗?

    这里最大的“瘴气”就是小瞎子吧,从小就是“斤两十足的坏蛋”,这样的坏蛋竟然在那个特殊年代有了权力,这不是就明摆着,真正的好人只能遭殃吗?所以,我们一家子和上校的命运就是从小瞎子这里开始转折的,小瞎子是我们的“鬼”,让我有家不能回,让父亲后半辈子活在“鬼”的阴影里,守着祖屋替我们受罪。而这种人,是杀不死的。

    作者的童年大概就是被很多这样的“小瞎子”伤害吧,所以,作者就把自己的故乡当成盛产“小瞎子”的鬼魅之地,于是,在25年里才不断地抗拒它。

第二,这是作者的印子。

    曾经千方百计要逃开的地方,当决定要与它正式“对决”时,一张开嘴,竟然“一败涂地”。乡土的影子,就像血缘这种神奇的关系,打断骨头连着筋,即使真的要决裂,内质是改不了的。

    所以,你第一次读到《人生海海》的开头时,你会觉得,这位作家一定是写乡土的好手,当你了解了作者曾对家乡有过“抗拒”时,再读开头,就感觉不太一样了:曾以为自己可以逃离,但,一张口,就被浓郁的乡味包围,无论和不和解,故乡带给你的是痛苦还是喜悦,短暂忘记是可以的,但,只要有个引子,这种情感又会排山倒海而来,宣示着它的主权:你逃不掉。它就是孙悟空的紧箍咒,是你一辈子揭不掉印记。所以,我也在猜,上校肚皮上那行抹不掉纹身,是不是也是作者的对“故乡的情感”的暗示?

    在这种乡土的底子里,最突出就是作者对个性化人物的刻画。最典型的上校自不必说,全文就是通过爷爷,老保长,林阿姨来不同角度来刻画上校,上校也是我们文章主旨“人生海海”主要表达者,但是对我“爷爷”的刻画,就让人佩服,这个人物真的太接地气了,这个人物也只有在这个村子里才如此贴切。

    我爷爷读过书,道理一堆一堆的,我从小就是爷爷的小跟班。爷爷说的话,那一套一套的道理,让人不得不佩服爷爷,确实是有墨水的,句句精辟呀:

爷爷讲:绰号人脸上的疤,难看。但没绰号,像部队里的小战士,没职务,再好看也是没人看的,没斤两。

    这个“绰号”经爷爷这样一讲,好像自己没“绰号”,真的分量太轻了。爷爷的绰号是“老巫头”,是指爱用过去讲将来的人,用道理讲事情的人。爷爷是这样的人。

    爷爷骂人有一套,骂爸爸笨,离不了上校,说爸爸“学了几年,,顶不上人家几个月,箍出来脚桶脸盆,水漏得像筛子。”

在写对爷爷和爸爸对上校的态度时,一个称呼,让爷爷和爸爸形象特征明显:

少数人当面叫他上校,背后叫他太监,比如,我爷爷;
多数人当面背后都叫他上校,比如,我父亲。

    我的爷爷,就是在夏天的夜晚,在臭气熏天的天井里,抽着烟,扇着篾扇,像个老天爷,讲天上的仙,地下的鬼,人间的理,世间的道……

    如果“我的爷爷”不被“瘴气”缠身,或许,“我们”的一生都会改变。

  但,也只能是“或许”。

小说的题目叫“人生海海”,用闽南语讲,是人生复杂多变,变幻不定,起落沉浮,但总还是要好好活着。

    这大概就是作者最后对故乡的态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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