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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纤尘怜容花忧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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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人成为好人只须回头,然而好人只要做错一件事,便万劫不复,佛说:即为修行没有不同……
她出生之时,她的祖父背靠着太师椅,忽地做了一个梦,见梦里一枝两朵紫色的花朵静静地开在一处乱石堆中,花朵叫作末莠,在那里独立而温存,纤尘而不染,静自安好。可刹那间天色突变,沉沉黑云压下来,漫天大雪纷纷洒洒,转眼之间大地一片雪白,乱石堆中的末莠被厚厚的雪压埋不见身影,祖父于是心生怜爱,前去拔开雪护花周全,当拔开雪后,祖父看到的末莠花,此花已不是彼花,她再不似之前那般纤秀可人,却是一副枯萎之态失了花色,祖父将她从雪里的乱石堆里小心挖出来,捧在手带她回到房子里,培植在一个瓷盆里,待她好生生长。
时年,各处饥荒不断哀声遍野,军阀混战土匪横行,可怜天下苍生置于水深火热之中朝不保夕。她就出生在这样一个年代,真是应了梦境,做梦的是她的祖父花树清,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大善人花老爷,承袭祖上的良田百亩,治家有方为福乡里,不管你是什么出身,只要有确实寒难求到花老爷,他都会帮你度过难关,并且会为你谋得一份营生,让你一日三餐有个着落,就这样一个乡民们眼里德高望重,善行布施的老好人,却在这乱世,遭遇旷世之灾,恰巧与她的出生不谋而合。
饥荒闹的越来越凶,各处都有暴民私闯民宅强取抢夺的事情发生,伤及无辜甚至杀人也不在话下,而那些乱世之中明面上有钱财的便成了暴民们的攻击目标,所谓乱世,今天不知明天的死活。
花树清已把所有的存粮都分散给来讨饭的灾民了,眼下,自家的口食也捉襟见肘,他的三个儿子对放粮救灾表示赞成,但没成想父亲会把所有存粮都散去了,儿子们虽心有抱怨却又不敢不从,好在,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家底殷实的花家,总不至于会饿死人,只是如今的饭食比以前清汤寡水了些。
一日,花家门前聚集了一大波灾民,都吵吵着花善人散粮救命,这阵势吓坏了花树清的三个儿子,不知如何是好,便尊听父亲怎样安抚门前灾民们不安的情绪
花树清出门,先给目前一大波灾民躬身作揖,说花家已散了尽数的存粮,再没有粮食可散了,如若不信去亲眼看看便是,于是灾民里有几个带头的随花临清,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看了一遍,确实没有粮食这才作罢。
花树清有一女儿年方十七,豆蔻年华,白白嫩嫩,水灵娇好,深得一家人众喜爱。
这天,花树清刚要送灾民带头的几个人出门去,他的女儿花姝盈牵着一头雪白的牛,从河边来到家门外,刚要进门,和带头的几个人碰了照面,其中有个好色的歹人,见女子面容娇好,模样十分温婉,惊为天人,心起歹意,便在肮脏的心里作划着歹毒的想法,这一恶劣的行径正在酝酿,无人知晓,只有这个衣冠禽兽暗自窃喜,他要利用人性的丑恶为自己的目的,用卑鄙的手段制造一出悲剧。
这样的歹人不配有名,但他有名字,名叫成寄生,他是灾民当中给大家出主意的人,能说会道,特别能怂恿大家的情绪。晚上,灾民们饥肠辘辘,怨天怨地,成寄生趁势说,花家不是有头白牛吗?大家快要饿死了,何不求花老爷把牛宰了救大家性命。大家一听,情绪瞬间高涨,有人反问,花老爷要是不答应该如何?成寄生说,不给也得抢,吃饱肚子活命要紧。
片刻,花家听到门外高喊花老爷,把牛杀了救大家性命,气势十分紧迫。花树清眉头紧锁,他能感觉到,这群灾民盯住花家不放,头道要粮,此刻要牛,不知下回要什么?
花姝盈头埋在母亲的怀里哭泣,她舍不得父亲把陪自己长大的白牛杀了给灾民们吃掉,花树清记得,这头白牛是女儿九岁那年去寺院还愿,是喇嘛送给花姝盈的小伙伴,如今却要被他们吃掉了。
无奈,面对灾民的讨要,花树清命长工胡让杀了白牛,剥皮分块,在门外支了一口大锅,煮两三个时辰人均分给一份牛肉汤,完事后,吩咐花家一众人等,闩住大门防止灾民入内恐生事端,他隐隐觉到,这帮灾民恶相纵生,正在一步步逼近花家的安危。
白牛被杀吃掉之后,花姝盈就害病不起了,茶饭不思,妆容不理,每每想起白牛泪目涟涟,好在经家人的劝说下逐日愈好。
成寄生对于花姝盈的占有欲,使其谋划着更大的阴谋,他鼓动灾民说花家肯定藏有粮食,叫大家翻墙入内去抢,灾民们也是饿急眼了,不由自说个个都撑起无力的身体向花家而去。
枉顾花树清行善好施,到底还是躲不过小人陷害,如今孤注一掷,面对灾民饿狼扑食的气势,他只能照顾家人保住性命。
灾民们在花家找不出粮食,便冲入房间中打砸抢,成寄生带头鼓动的作用非同小可,人终究是恶的,花家三个儿子,为了保护花家的仅有的财产和性命,被灾民围攻,能伤害人体的东西基本都用上了,三个儿子的性命攸关,危在旦夕。
一世行好,佛在哪里?
成寄生见效果已经达到,他竟向花树清索要花姝盈,说只要把花姝盈给他,他们就放过花家,花树清仰天长叹一声,说行好事,到头祸及到儿女的身上,猛吐一口乌血,昏倒在地不知后事。
花树清的三个儿子分别是,花为谋,花为信,花为意。
在这场畜意的图害之中,他的三个儿子被这群刁民用尽其物,被活生生的打死了,死状惨不忍睹。花为谋二十六岁,有个漂亮贤惠的媳妇怀有身孕,快要到临产之期了,却出了这种祸乱,花为信是个上进青年,接受新文化,追求新思想,他是一名教书的先生,然而年纪轻轻生命就戛然而止,老三花为意还是一名学生,就读于省城某中学,苍天有负啊,历来,好人头上多磨难,这般境地,岂止是磨难,却是天绝人后啊。
花姝盈终是被成寄生抢得手了,母亲为了保护她,拼了命的和成寄生撕扯,孰料,成寄生下死手,他拿起碗口粗的木棒对准老妇人当头一棒,老妇人便瘫倒于地不省人世。
可怜的花姝盈看着这一切,好好的一家死的死,伤的伤,就这样完了,她恨透了这个世界,她恨透了眼前这些穷凶极恶的人,可是她身单力溥,她面对这些杀人的恶鬼无能为力。
自成寄生抢得花姝盈后,他便带着花姝盈离开了这群灾民,一路向西而去,成寄生说,既已得如此美人儿,只要和她做夫妻,别无可求。
花树清吐血昏死醒来,家徒四壁,母子离世,女儿不知下落,怀有身孕的儿媳妇春荷幸免于难,躲在土窑里吓的魂飞魄散,她目睹丈夫活活被打死,想着肚子里花家的根脉,春荷以绝有的强大求生能力将自己掩藏在土窑里,为了自己活命,也为了未出世的小生命,又为了花家香水的延续。
花为谋对她深爱有加,他俩曾许誓,愿是比翼鸟,连理枝,一方离世一方岂敢独活。可目下的春荷,再明白不过的则是,身为花家人,死为花家鬼,无论如何都要生养花为谋的种,一脉相承,不让花家断了根儿。
花树清低声嗷嚎,苍天那为何这般待我……
春荷听见听公公的哭声,才哆哆嗦嗦的从土窑里钻出来,哇哇大哭起来,此时,人们头顶的上空,回荡着无尽的哀屈的哭声,那哭声,宛如一把锥子,锥痛你每寸肌肤。
作恶的人终究还是活着,而且还活的毫不自责,然而,花树清行一世善,却事与愿违,他发愿,余生尚有一口气在,绝不在行好事。
花树清,春荷,还有缺了一条手擘的胡让,葬了花为谋母子四人,把乱遭遭家重新收拾了一番,花树上清对着春荷肚子里的小生命说,我在这里看着你的奶奶,父亲和叔叔们死去,我还是在这里等着你出生,然后我们继续活着,说完,两行热泪像是滚落的珠子。
时年,花树清四十五岁,丧妻失女,丧三子,无依无积蓄,一切从头再。好在他有祖上留下的百亩良田,只要悉心耕植,必定会有收果,天灾人祸会有一天平复,就像身体上的创伤逐渐愈合,活着的每一天都是新生。
是夜,春荷阵痛难忍,小生命马上要叩开世界的大门了。花树清碍于公公,不便近身春荷跟前,独擘的胡让看着春荷阵痛挣扎,心有余悸,又不方便陪产,就和花树清商量去请一个接生的婆婆。未等请回家,春荷的孩子已经生下来了,她精疲力尽的看见,孩子白白胖胖脱离了母体,静静地躺在那里。这时接生婆婆火急火燎的小碎步进到屋子一看,孩子生下来了,脐带缠着婴儿的脖子,接生婆婆麻利的将缠在婴儿脖子上的脐带剪断,可是,脐带刚一剪断又缩回到春荷的子宫里头了,接生婆婆让春荷憋足劲儿往外生,春荷依照
随着婴儿清脆的啼哭声,接生婆婆说,恭喜恭喜,是位小少爷,过一会儿,接生婆婆惊呼,啊呀,又生一个出来,恭喜恭喜,是位千金小姐,屋内婴孩啼哭声加上接生婆婆的大惊小怪声,花家此刻一片欣喜之中。
又是接生婆婆一声大喊,哎呀,小媳妇血流不止呀,啊啊啊,这可怎么办才好?
花树清听出事态严重,为了保住春荷,他马上出门去药铺说明来由,药铺掌柜似早有准备,和颜悦色说,以往你行善好施,如今你有难处岂不倾囊相助之理,随及拿出一位麝香,一份仙鹤草,一份阿胶,并嘱咐道,先让产妇稍微闻一下麝香,屋中用艾草微熏,可止下体出血,仙鹤草与阿胶煎熬成汤,熬至三钱之量,内服可缓体内损伤,再日日服用此汤剂,可药到病除。花树清万分谢过,急急的往家回去。
依此疗法,春荷身体恢复如前,出满月之时,春荷怀抱一儿一女,向公公求他俩名唤,花树清接过两个小家伙看在眼里,心爱不已,又不能不让他想起三个屈死的儿子和妻子,他无法平息内心的悲喜交加,微微疏一口气说,孙儿名唤花忧白,孙女儿名唤花怜容,以此惦念我们花家遭遇不幸而离世和走失的人。
花树清说道,在孩子出生那天,我在椅子上突然就睡着了,梦里见一枝两朵紫色的末莠长在乱世堆里,又是一场罕见的大雪压埋了两朵花,我将花枝挖出带回房间,培植在瓷盆里。
这两个孩子来世一遭,未出生就遭遇了家门不幸,而今能够安然活着,就是最大的幸事,无论将来会怎样,我们都会伴他俩长大。
一日,花树清叫胡让,春荷,说有事交待,
交待完后他便启程,他要去寻找失散的女儿,没有抱多大希望,可哪怕一丁点儿希望,花树清也想去试试看,如果真的找到了呢。
胡让在那次不幸中,被刁民砍掉了一只手臂,但他有一副强壮的身骨,虽少了一只手臂,家中或田间地头的活计,少有难住他的。春荷是又当爹又当妈,家里外头样样到手,多苦多累只字不提,花为谋若泉下有知,有这般好媳妇儿,三生有幸啊。
花树清向西寻去有三月多时,已无迹可寻,盲目无助地仰天长悲,心下言,看来,天也要绝我与女儿的缘份了,蓦地,天穹传来归雁之哀鸣,他不禁泪流满面,自言自语说,既让我活,又如何让我活得如此悲辛……女儿……女儿……你在哪里啊?
时节进入九月,天气转凉,春荷因收割麦子淋了一场大雨,高烧不退,胡让里里外外忙的焦头烂额,忧白和怜容甚是哭啼,直把胡让摆治的手足无措。
春荷的病势俞加严重,身下血流不止。药铺的先生诊了脉象,对胡让说,脉搏渐息,已是药不能治的病了,孰我无能了。
就这样,春荷因淋了一场雨,发了烧,身下又血流不止,转而病入膏肓,在弥留之际,她看到花为谋清俊似明月的脸庞带着笑容,向她深情款款而来,春荷伸出双手也向花为谋而去。
真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生死不离。
春荷去世后,忧白与怜容像是换了原来模样,不哭不闹,吃饱了就在炕上相互做玩伴,又乖又安静,胡让省心了许多。
饥荒的灾民们早在几个月前陆续去往别处,今年风调雨顺,田地里的麦子颗粒饱满,待到秋收后,左邻在舍吃饱肚子已不成问题。十月,花树清来到一个后碑的这个地方,向人们打听他的女儿,并详细描述体貌特征,年龄及口音,所问之人均表示未有耳闻,晚间,花树清没有去叨扰他人,来至一处叫卧牛寺的寺庙之内,先是拜了泥塑的神者尊相,以恕搅扰之罪,之后席地而坐,望着满天繁星,靠着皎白的月光,又自言自语地和自己说开话来。
花树清说话时角色各个不同,时而是妻,时而是花为谋,是花为信,是花为意,又是花姝盈,他转换不同的角色,他们想说的话他都替他们说了,他把压在心里想说的话也对他们说了,所谓最最的孤独莫不如是。
破晓前,他说累了,睡着了,又做梦了。
春荷和花为谋手牵着手走在前头,花为信和花为意搀扶着他们的母亲走在后头,唯独不见女儿,花树清急促地赶上去,可就是追不上他们,任凭他如何叫喊妻子和儿子,他们都毫不理会,他们越走越远,直至消失在他的视线里,只留他在浑顿的天地间形单影,他绝望又气恼,他流着泪说,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这时,他的妻子终于出现在他面前,一如既往的慈面善目,端庄知礼,他叫了声妻子的名字,碧庭,,,她面带桃花的笑容,轻轻移步到他身前,对他说道,我们要去风眠的栈桥等待有缘人投胎转世了,你好生和忧白怜容活着,你和你的女儿相见会有期时,不要再寻了,回家去吧。他的妻子琚碧庭说完,似是烟云幻散,无踪无迹。
随着檐上的鸟鸣,花清树醒来,已是红日万丈光芒,身躯在暖暖的阳光下保持恒有的温度,这种感觉,是存在的象征,是心脏与脉搏跳动的生命的旋律,每一次挣扎过后,都是生命强而有力的延续。
十月底,花树清辗转回家,一路上风尘仆仆,回家看到孙儿孙女,分别搂抱在他粗糙的怀里,胜却人间真情无数。从此,爷仨和胡让过活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生活的悲喜,时有忧愁,时有欢乐。
纤尘怜容花忧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