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宫体诗的自赎
宫体诗是以宫廷为中心的艳情诗。诗中飘荡着君臣上客们猥琐淫荡的眼波,裸露着下流偏狭的“鬼胎”。在那时,诗歌的堕落没有止境,从一种变态到另一种变态往往只是极短的距离:以物代人为求满足对象的恋物癖、由文辞到标题逐步鲜明化的文字裎裸狂……这专在昏淫的沉迷中作践文字的宫体诗是衰老贫血的南朝宫廷生活的产物,而曾经转瞬即逝的自救机会——北方新兴民族的热与力也未能禁住南方那美丽的毒素的引诱。
在窒息的阴霾里,四面是细弱的虫鸣,空虚而疲倦,卢照龄突然放开了粗好圆润的嗓子,他的《长安古意》忽如一声霹雳,迎来了狂风暴雨。让宫体诗在“五剧三条”、“弱柳情怀”、“娼家桃李”的纤靡中,迎来了如云的车骑,各色的人物,壮丽的气象,在颠狂中有了战栗,在堕落中有了灵性。
骆宾王是历史上第一位为女性鸣不平的文士,天生一副侠骨,专管闲事,打抱不平。这首《代女道士王灵妃赠道士李荣》本事帮一痴心女子大负心汉的,不料却在文学上去得了成功。“梅花如雪柳如丝,年去年来不自持。初言别在寒偏在,何悟春来春更思”,那一气到底而又缠绵往复的旋律中,有着欣欣向荣的情绪,其成功仅次于《长安古意》。
卢骆的成功,不仅在于篇幅(二人的作品都是宫体诗中的云冈造像),而是背面厚积的力量,前人谓之气势,气势就是真情实感,能使人们麻痹了百余年的心灵复活。然而他们也只是自赎路途边的风景,打破郁闷烦躁额手段,这种风暴持续久了,人们也吃不消,终究只是一个过程,达到雨过天晴的过程。
刘希夷越过齐梁,像汉晋人借贷灵感,他的诗不过是常态的、健康爱情中极平凡、极自然的思念,却成了宫体诗中的稀世珍宝。一首《代悲白头翁》让人们的感情回归到了正常的状态,原来的烦躁和进展格斗消失了,只剩下一片晶莹的宁静。就在此刻,恋人变成了诗人,憬悟到万象的和谐,与那一水一石一草一木的神秘的不可抵挡的美,并在美的短促性中认识了玄学家所谓的永恒。
从蜣螂转丸式的宫体诗一跃而到庄严的宇宙意识,刘希夷跨越了一小步,而张若虚冲到了终点。如果刘希夷是卢骆的狂风暴雨后宁静爽朗的黄昏,张若虚便是风雨后更宁静更爽朗的月夜,《春江花月夜》里一番神秘而又亲切的、如梦境的晤谈,有的是强烈地宇宙意识,被宇宙意识升华过的纯洁的爱情,又由爱情辐射出来的同情心,这是诗中的诗,如喜马拉雅山峰的冰雪,把一百年间梁陈隋唐四代宫廷遗留下来的那份黑暗的罪孽洗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