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那条隧道的出口附近的一个街心公园。苏芸和母亲在那玩了一个下午,母亲右手抱起女儿,左手扶着车,将她放在了那辆黑色二六自行车后座上,让她叉腿坐稳。母亲往家的方向蹬,她感觉女儿的体重又增了不少。没蹬几下,一阵引擎轰鸣声从她们身后赶了上来,她们还从未听过那样低沉,仿佛是打地底渗透出来的声音。母亲感觉车子背离正道向右倾斜,接着身子重重地砸在地面,右小腿骨头断裂时发出了闷响,随后是一种钻心的疼。来不及顾忌自己的腿,因为在那之前,女儿在空中旋转,左后脑与路肩发生过硬的接触。自行车弯曲折叠的后轮拒绝了惯性的指使而放弃转动,她像一头被触及逆鳞的野兽,发狂似的朝女儿爬了过去。
苏芸醒过来的时候,是父亲守候在病床旁。他看到女儿睁开眼睛,说,芸芸,你终于醒了。她适应了一会儿,用目光找到了父亲的脸,说,爸爸,怎么了?妈妈呢?
有个王八蛋开车把你们娘俩撞了,妈的,肇事逃逸。父亲稳了稳情绪,接着说,妈妈腿折了,在别的病房,没什么大碍,伤筋动骨一百天,养养就好了。
爸爸,我头疼。她小声嘟囔。
父亲看着她满脑袋的纱布,跟她说,宝贝没事啊,你头上啊,裂了道口子,大夫已经处理好了。你不能乱动,也得养足一百天才行。
爸爸,我的头发呢。她的声音和表情变得一样扭曲。
父亲擦去她的眼泪,说,宝贝不能哭,会影响伤口。会长出来的……
父亲给母亲削好苹果递了过去,说,你说说这帮警察怎么办的事,连一辆车都找不到!说什么车牌号在系统里查不到,是假的。说什么他们查了当天经过隧道所有的车,就是没有那一辆。这什么意思,难道那车没经过入口就直接打隧道里出来了?他们根本就是没有认真对待!
母亲听过父亲抱怨,手指在苹果表面按下了三个深深的印记,咬了一口,回,芸芸怎么样了?
婚后生活为苏芸补充了些许体重,那分量不是来自婚姻的甜蜜,又是来自婚姻的甜蜜。
那日在食堂,她没吃多少就端着餐盒回到了住院楼五层的护士站,塞上降噪耳机,心不在焉地刷着手机,试图转移注意力。护士长让座椅底轮划出几道长长的弧线,当她反应过来时,护士长已经将右肘支在她的办公桌上。苏芸看着她大白鹅一样的身躯,打开了通透模式,听见她说,哎,你现在五个月了吧?苏芸点点头说,嗯,一眨眼就五个多月了。护士长说,那你怎么还吃得这么少?按说现在不会恶心了,也应该有食欲了啊。想当年我五个月的时候,你这样的盒饭没人拦着我能吃三盒。护士长把目光聚焦在苏芸身旁的餐盒,里边的饭菜大概只少了三分之一。
今天没什么胃口。说着,她的拇指无奈地游移在手机边框,最终按黑屏幕将手机反扣在桌面。
哟,你脸色不太好啊,哪里不舒服吗?
护士长,我没事,歇会就好。
不舒服随时和我说,别撑着。护士长瞄了瞄墙上的表,接着说,二病房八床该输液了,你歇歇,我去吧。
还是我去吧。苏芸从护士长手里接过已经准备好的药瓶,说,一直坐着也不舒服。护士长没再说什么,嗯了一声回到自己的位置。
苏芸一下子站起来,她感觉身体已然起立,血液还赖在原处。大约两秒钟以后她才听到血液呼呼上涌的声音,眼前的黑影渐被血流冲散,走廊、同事、病人、病房重又浮现。
从上午开始的头疼,为了孩子她把放进口中的特效止痛药吐了出来,徒增一片苦涩。她挪动几步,头疼得寸进尺地叫嚣着。本来那是一种隐隐的痛,现在变成了具体的丝状的痛,疼得像一条锋利的线,不断在左后脑刮擦。那条线如同嗜血怪物,牛饮了一阵便兴奋地跃动,于是它活化为一跳一跳的疼。一跳,扭曲了她的视野;一跳,推倒了她的身体。她来不及哪怕将身子侧过来,就那么直挺挺地趴下,体内发出一声沉闷,像是某种低吟。
杨名的爱车化作一缕银光将他送到那儿是在他接到医院的电话后。他坐在手术室外的蓝色座椅上,虽然盯着对面墙上一幅幅关于常见疾病的知识宣传栏,但其实一个字也没看见。他右手半握着拳,似筋膜枪一样不停抖动,敲击着右侧大腿。控制不住,因为他的大脑已经被苏芸的一切占据,闪过从最初认识她到早上送她上班的一幕幕。
苏芸来到那个煎饼摊儿窗口前。她叫了一声老板,要了一份煎饼。
好——嘞!“板”字轻击耳膜时,杨名已然命令屁股与凳子断绝关系,喊出了这一声。
她把上半身描绘在窗口正中,将半轮蛋黄色夕阳卡在发髻之上,颇有些佛光普照的意思。那四条铝合金不再是无情的金属边框,而是嬗变为泛着温馨的画框。他拨动开关,灯泡像刚睡醒,眨巴两下才勉强亮起来,于是待室内白炽吸顶灯轻而易举地喝退了逆投而至的余晖,便还原出女孩容貌。女孩并不属于一眼漂亮,乍一看只觉是张大众脸。但她又是美的,她的美给得不直接,匿于肌肤内里,藏在瞳孔深处,需要挖掘,得细品。男孩自觉已采掘得深邃,甚至有无法自拔的趋势。他当然记得眼前这位隔三差五就来买煎饼的女孩,他记得她就是马路斜对面那所卫校的学生,三加二,她现在正处于那个“二”的最后一年。
杨名双手在鏊子上忙,嘴上也没闲着,说,标配,葱花香菜要,辣椒不要,其他的也都不要对吧。
可惜没有果子。
什么果子?
果子就是果子。
他递过袋子,钱货两讫,目光始终安设在她眼睛周围。他喜欢那对眼眸,尤其是她的睫毛,翘又长,像两只展翅黑蝶。她下意识地眨眨眼,他的瞳孔感受到了那对翅膀馈赠的清凉,清风潜入眼底。自己的血液加速流动,清风在体内徘徊、旋转,直撩得心房颤动不已。这算什么?蝴蝶效应?
苏芸让杨名跟自己说说工作的事,那是在几天以后了。他说他大专毕业后上过两年班,后来项目黄得一塌糊涂,工作当然也就跟着黄了。他不愿意再为人打工,考虑良久(其实也没多久),便回到这里。一天闲逛,路过那家便利店,玻璃门上张贴的一张招募合伙人的宣传单勾住了他的眼球。那张宣传单完全是手绘的,色彩搭配不能说协调,字体不能说不幼稚,但意思表达得非常明确,尤其是被一对靛青色小翅膀包裹住的“创业”和“梦想”两个词语击中他的心脏。激动地踱步店内,这家便利店比一般的小卖店大不少,比一般的超市小不少,他找到店长聊起合伙人的事。那个中年男人——店长(或者称主理人),显然比他还要兴奋,他带他参观了面向大街的窗口位置,水电齐全,随他使用,期待他的加盟能够丰富店里的商品,创造共赢的未来。他和店长一拍即合,租下了那个不到四平米的空间。凉皮、凉面、烤肠、茶叶蛋、煮玉米都是他为这家店添的砖,加的瓦,还有煎饼。她问他,你之前就会做那些小吃?干中学呗,他说。
苏芸走后没多久,他收到一条付款人消息,对方发过来一段文字:在你的煎饼里吃出了鸡蛋壳,怎么办?附着一张图片:一只右手拿着一个吃了一半的煎饼。最底下还留了联系方式。
他点开图片,用双手拇指放大,煎饼表面还真有半个指甲盖大小的粉色蛋壳碎片。杨名怎么可能不清楚自家用的从来都是褐色鸡蛋呢?他本打算将这件事当做碰瓷处理,已经熟练地输入好一段妙语,只差发送。是三颗黑点阻止了他险些葬送自己幸福的行为。
那三颗黑痣的排列恰似北斗七星的勺柄,他认得它们,每次给她递送煎饼的时候,他都会瞥见它们慵懒地点缀在她的右手食指外侧。退出回复界面,杨名按照联系方式添加了对方好友,没一会儿就通过了验证。
真不好意思!当时一定是光顾着看你了[动画表情]没注意到那片狡猾的蛋壳。作为补偿,以后我这的东西你随便吃。不过你得告诉我一件事[动画表情]
什么?
你的名字[动画表情]
你只有贱贱的表情吗?
[动画表情]
……
那天晚上,他使出浑身解数,从为蛋壳赔罪乃至人生理想,播种了许多话题。她丝毫不觉得厌烦,她浇水、施肥,无微不至地呵护,他们收获了一簇簇斑驳陆离的花。
你的胳膊是怎么弄的?
嗐,这不是搞新产品研发嘛
什么新产品?
当当当当!
你还真做了!?
一切为了客户。加给你尝尝?
好,我还要这个,这个,这个,这个还有那个。
你吃得了?
你不用管,我就要。
她拎着一大堆吃的回到宿舍,分给室友,尤其感谢了她上铺那位。
那天,苏芸说,我知道了。他用的还是个人收款码,转账记录里有他的信息,在收款方名片里可以联系收款方。
谁?哪个啊?
什么哪个,都像你似的有那么多。
哦,对面摊煎饼那个小哥。你别说,颜值我打八分。话说你直接管他要联系方式不就行了,整得这么复杂。
彭于晏你打几分?
一百。
滚……她接着说,说真的,你帮我出出主意,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上铺那位一下子跳下床。打一个塑料袋里拿出一枚早餐剩下的煮蛋,往桌上一磕,剥皮,挑了一片碎片放在煎饼上,顺手将剥好的鸡蛋塞进她嘴里。又一下子蹦上了床。
这种情况持续了近两个小时,苏芸被推出手术室时,她苍白的脸下陷得比以往要厉害,那两对黑蝶的羽翼像是因久经风霜而残破不堪。
苏芸醒过来之前,杨名刚看了眼手表,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他把身子凑过去,问,感觉怎么样?她没说话。他看到她的手在被子下面移动,他说,没事的,你的身体更重要,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苏芸的声音和眼神一样空洞,目光聚焦在天花板,声音也飘向那里。她说,你不懂。杨名说,我明白。她说,你不明白。我知道——你不知道。直到苏芸恸哭,两人一直保持沉默。
两天后出院,苏芸请了假,杨名将店里的事情交给下边打理,他只管在家里照顾她。他们将提前买好的那些婴儿服饰、用品都收进婴儿房,锁上,说好不许打开房门。顺便也把屋子里里外外重新打扫了一遍,断、舍、离确实使人心情轻松许多。收拾卧室时,在五斗橱第三个抽屉的角落,杨名发现了多年前的那两个护身符,他拿起红色的跟苏芸说,你说,当时要是请了粉色的,是不是就没事了。苏芸努力让自己笑得不那么苦,什么也没说。
数字放映机对眼前的一片黢黑下了逐客令,以便为它即将投射的光芒腾出位置。它与音响密谋,给那个密闭空间漆上颜色,灌满音波,融合成一个个人物,勾勒出一幕幕场景。有两人对它们视而不见,充耳不闻。男孩和女孩落座最后一排的尽头,源自黑暗的力量蛊惑了他的双手与双唇。双手在她的手背、胳膊、后腰、身前肆意游荡,跳跃。双唇与雪白天鹅颈来回纠缠,像一份诱饵般不停试探她人中下那两片鲜红。她的眼睛给蒙上了一层荷尔蒙滤镜,朦朦胧胧看不太清,大抵还能辨别光的方向。心脏加大功率,在喧天心鼓声的伴奏下她只能听见他指尖划过柠檬黄丝质衬衫的嘶鸣,以及肌肤兴奋成红色的动静。有一瞬间,她感觉自己上当了,但,谁叫是他呢。她终于选择不再克制,那两片鲜红的唇像一只奋力跃出水面奔向诱惑的希氏石脂鲤,一蹴而就,弹无虚发。直到散场时灯光复出,二人才情不可缺地将平生积攒的道德、文明重新加载到大脑。他们重整衣衫,轻抹嘴唇,若无其事地走出了影院。
留给周六的时间不多了,杨名要陪苏芸回宿舍,地铁。
两个人牵着手溜达到位于商场地下二层的地铁站。扫码过闸机,苏芸没走几步,一个突如其来的趔趄令她不得不将右手扶在身旁的大理石石柱上,以便止住跌落趋势。她左手捂着左半边脑袋,纹丝不动,闭着眼像入了定。
苏芸右手扶住石柱时,杨名的双手已经稳住她的双肩。等她缓了一会,他问,没事吧,不舒服?
没事,就是有些头疼。
要不要去医院?
老毛病,休息一会就好了。女孩摆摆左手,说,可能是昨晚没睡好吧。
是吗,今天和我看电影让你兴奋得睡不着?
去你的。
杨名搀着她走上下行扶梯,坐在站台间的座椅上,苏芸搂着他的左臂依靠在他肩膀。几分钟后,列车进站。安全门表示默许,列车门才颤颤巍巍地缩回了两侧。有几个人下车,他们挤上车,挤进车厢中部。一种熟悉的感觉让他回到了在公司上班的那段日子。那时候每天坐地铁通勤,挤进车厢中部意味着他需要在两排座椅之间选择其中之一,面对它。如果可以,还得在那排座椅当中选择站在哪位拥有坐椅权的人面前,这其实是一次赌博,买定离手。如果那个人下一站就下车,便抄上了。如果那个人的目的地比他还远,只能自认倒霉。当然,一个萝卜一个坑,他不可能抢到其他人面前的空位,更不要说背后的位子。
三站后,他们面前的那个位子空了,他想让她去坐,一道尖锐的女声从很遥远的空间劈了过来,如同一把猝然出鞘的长剑斩断了他们与那座位的联系。女声喊,那儿,快去!只见一个身及大腿的儿童已然穿过裙与裤的丛林将双膝放置在座位上,脑袋望着车窗外连环画般的广告,两只小脚摇晃着不断与两侧乘客的大腿互动,满脸都是令人无可奈何的亢奋。他记得车内广播的声音说优先把座位让给老弱病残孕和身体不适的乘客,但除非是肉眼可见的,不好意思不让座位的不适,否则很难向一群将脸下种到手机屏幕里的人证明自己的不适。空口无凭,似乎就少了几分底气,同时与某些权益绝缘。
又过了几站,摇摆的车厢在人潮中晃出了几道裂纹,裂纹逐渐拓展为缝隙、巷弄。他们顺着巷弄来到了车厢连接处,杨名在那寻得一面墙,他把身体铺在墙上,苏芸将自己依托在他怀里,他的双眼偷偷告诉自己,她的脸色愈加暗淡了。两人一动不动,如雕塑,列车驰过十几站将他们请了出去。
第二天,苏芸临近中午才醒来回复他信息,两人约在一家网红餐厅吃午饭。取号,等了将近一个半小时。入座,窗边的位置。他拿起桌上的水壶为她斟了半杯薄荷水,也给自己倒了半杯。扫码,点餐。苏芸低头审视菜单,左手令玻璃杯在桌上画着圆。杯外壁一棱一棱的,将光临至此的阳光迅速在桌面临摹了几份,极短的时间内还不忘晕开几抹色彩。水面没有规则地跳舞,描摹在她脸上的那份光也不服输地扭动着,最终停泊在她的上唇。他想,那光一定也是薄荷味的。
他还记得昨天分开时她干枯内陷的脸庞,现在深陷的部分看来已经被满满的元气重新填补,只留下两个可人的笑靥。那两对蝴蝶翅膀重又粉刷得漂亮。
看来你完全复活了。他说。
复活,满血!
他注意到她左耳旁的几缕发丝受激昂语气鼓舞而荡了起来,那道斜射而来的日光将它染成了透明的金色。
昨天你的脸色真是把我吓了一跳,你的头疼经常犯吗?
嗯……偶尔吧,都是小时候留下的祸根。
能展开讲讲吗?
第一道菜上来,他没记住名字,看着倒蛮有诗意,他夹了一筷子青菜放到了她的碟子中。
求求我。她说。
求求你。
苏芸告诉了男孩童年的车祸经历。
自那之后,我就偶尔头疼啦。讲完啦。说完,她将碟子里的菜一口吞下,用左手指了指脑袋左后侧。这时,第二和第三道菜一起端了上来。
他想象着她剃成光头的样子,觉得滑稽,也觉得心疼。
想不到你还经历过这种事,都能进入那些个未解之谜系列了吧。关于头疼,大夫有什么说法?他说着,将一个拳头大的肉丸子用勺子割成两块,盛给了她一半。
她也为他的碗里增添了几块黑椒牛肉,说,没说法,这也是个未解之谜,哈哈。之前有一次,我疼得厉害就去了医院,结果大夫说我的头部CT显示一切正常,只是开了些止痛药。之后我又看了几家,结论都是一样。所以,就这样喽。
医学搞不定,不如试试别的。
试什么?偏方我也试过不少。我奶奶曾经还让我吃过一个方子,七只蝎子干儿配七个生蛋黄,我还没吃到一半就全吐了……
碧石山,你知道吗?他嚼着牛肉说,手指向了西方。
一周后的周六上午,一辆公交车吃力地运送一群游客。他们处于车厢中段,跟着车辆颠簸起伏。杨名充当起护卫,将她守在怀里,让自己的后背接下了男女老少的冲击。他面向车窗但无法看到苏芸投射在玻璃上的倒影,因为他的脸、口、鼻已然在那片玻璃上坍缩成一个平面,一股股压力使他在车窗上留下独特的油脂印记。
到达碧石山下,公交车自身也被颠得忍无可忍,一股脑儿将一车人吐了出去。
时值九月中,碧石山依然批着那件青葱夏衣,大抵要等到十月底才肯换上那套大红大紫的秋装。山脚下他们望不到顶,顶也望不到他们,隐约可见各色游人将那条弯弯曲曲的山路填充得满满当当。他们扭扭脖子,扩扩胸,身体恢复了活性,随即加入登山队伍。
脚下白色石阶是前几年新修的,每隔一段距离,石砖的右上角会贴心地提醒游客距离山顶还有多少级台阶。烈日虽烈,在山中值守的油松、桧柏、 国槐,槲树以及核桃、香椿、黄芦、酸枣相错交织,把气温拿捏得让人无可挑剔。它们当中胆子大的还会不时伸出低枝为游人擦拭脸上的汗水、来个击掌、拂去留恋在裤子上的尘土。
他牵着她爬了半晌,到达记忆中那个位置的时候,距离山顶还有一千阶。他领着她拐进了山路左边的一条小路,探向深处,正遇到一对游客从里边折回来,游人告诉他们这条路的尽头给拦了起来,禁止通行。杨名冲他点了下头,脚步仍在继续。黄土路将他们往前输送几十步,一段齐腰木栅栏截断了去路,挂在上面的木牌示意前方不可通行。他对身后的她说,这以前可以走的,从这上山起码可以节省半个小时。
可是现在不让走了,我们回去吧。
相信我,这条路更快。
他的大手协助她翻越栅栏,带着她七转八转穿过一片长满野草的荒径。走了一阵,杨名指着前方一块一人来高的灰色巨石,告诉苏芸,石头那里右转就是一条缓坡,沿着缓坡一直向上就能通往山顶。前边不远有个平台,要是累了,咱们在那歇会。她喘着气没说什么,只将他的手握得更紧,她看到了那道沿着山体朝山顶蛇行的草坡。五分钟后,他们并肩坐在平台开阔处的草地上,他说,那个山洞,我小时候还进去过。记得里边又黑又深,我一直想看看它的尽头有什么,但每次没走多远就给吓得奔出来。她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山洞口已经被不知道什么植物的藤蔓遮住了一半,半露的洞口中正泄着漆黑的光,看起来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我跟你讲,以前这山里还有不少野物呢。杨名说。
野猪!
对,有野猪,你怎么知道?
他也看到了那头打灌木丛中蹿出来的家伙……
早上,我起得不算太早。趁家人还在熟睡的时候,我踱出家门为它们准备食物。今天的天气不错,透过枝头叶片间隙可以窥到几道蓝色,有风,风让蓝色变成白色,又将白色替换回蓝色。我在家门口的草地上懒洋洋地打了个滚,露水浸湿了全身毛发,舔了一口,是青草特有的甘甜。不知道在林子逛了多久——我自己认为没有多久,我已经为家人准备好了早午饭,将那些蒲公英、车前草、浆果、兔子、蚂蚁、甲虫处理得精致,摆放得齐整。我喊了几声,叫老婆、老大、老二、老三和老四吃饭。除了老三,他们都围坐在了餐桌旁,我问老三去哪了?老大说它去撒尿了。我说先吃吧,它们表示同意。低空的风吹着,当第二片柏树叶子落到地上,老三火急火燎地跑了回来,它告诉我们大事不好了。我心里咯噔一下,但马上故作镇定地说,老三,你马上就成年了,遇事要冷静。喘口气,慢慢说。它做了几组深呼吸,吸的时候还不忘顺势吞下几只甲虫,说,爹,有人闯进咱家地盘了,您快去看看吧。我说,老大,老二,跟我来,老三照顾好你娘和你妹妹。
老三告诉了我们具体方位,我带着它俩奔到那附近的一处灌木丛中,暗中观察。一男一女并肩坐在我家后院,他们居然有说有笑的,丝毫没觉得有任何不妥。我自觉不是个大老粗,是讲究做事方法的,认为应该给他们机会,所以默念了三个数,但他们还是没有要走的意思,我觉得我们必须做点什么了。
我猛地蹿了出去,那个女孩先看到了我,然后是那个男孩。我看到他们站了起来,他把女孩护在身后。我觉得得让全身的棕毛扎煞起来,于是便那么做了。男孩一直盯着我,他手臂上的汗毛竟然也立了起来,我觉得那是对我的挑衅。不仅如此,他还慢慢往山体移动,哼,我看破了他,那里可是有不少石块。我大叫了一声,老大和老二也蹿了出来。他捡起了石头,我们用这辈子最快的速度扑向他们。疾驰到山洞跟前,蓦地,我听见山体震动的声音,大地颤抖的响声,那声响仿佛开天辟地,我竟连自己的心跳也听不见了。随即一个庞然大物从洞中冲了出来,我哪里见过这阵仗,打算指挥它俩逃走。当我回过头,它俩已经在往回冲刺,我看到它们下颚的獠牙在震颤,蜜蜡色小眼睛从没睁得那么大,粉白色舌头在空中飞舞。我也收回了飘飞的舌头,这时我看到草地上留下了两行晶莹,娘的,这俩小子居然这么没出息。狂奔着,奔着,我原谅了它们,我看到自己的膀胱也在肆意宣泄。
……一头野猪或许还有办法,三头,根本不需要考虑,他想。杨名即将牵着苏芸逃跑之际,他听到了一阵引擎的轰鸣声,继而发现脚下的松土块与石子不住地发抖。他转过头,一辆银色轿车打山洞里冲了出来,车身两侧看起来都是与山洞内壁摩擦的痕迹,后视镜不翼而飞,整个前脸几乎面目全非。他的目光穿越右侧车窗抵达司机面部时,那个男人同样在盯着他们,瞪大的眼睛看上去写满了吃惊。男人满腮的胡子像操劳过度的钢丝球一样胡乱支棱着,忽然胡子开始骚动,他的唇形在开口音和闭口音之间不停切换,奇怪的是车窗开着,但他像被静了音。杨名走上前打算问问男人怎么回事,但时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迈了两步,他看到轿车的轮子在倒转。男人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他没有再让嘴唇继续碰撞,而是在车内翻找,最后从副驾驶的储物箱里抽出了一条粉色丝巾,他攥着丝巾一角拼命地朝他们挥动,边挥边喊。什么意思?你在说什么?杨名话音刚刚飘落到青草地,那辆银色轿车早已倒退回山洞中,发动机漾出的音波在岩壁上反复冲击,几个眨眼的工夫便没了任何动静,只留下条条藤蔓残肢孤零零地耷拉在洞口上方。
好奇心驱使他向洞中探了十几步,里面和以前一样,静得纯粹,黑得嚣张。苏芸的手阻止了他继续探险的意图,她说,别进去了,我害怕,还是赶紧上山吧。他感受到了她微颤的、附满冷汗的手,一把握紧,说,上山。二十分钟后,当山体由灰白渐变为青翠,他们继续行了百十来步,翻过一个木栅栏,打一条隐蔽小路汇入了主山路,碧石寺浮于眼底。
他们穿过入口处那座涂饰着凝炼自中华五千年美学色彩的高大牌楼,在辇道尽头的游客中心领取了两盒环保香。迈过昭康门便是一片烟雾缭绕,寺中殿宇门窗、立柱皆涂成大红色,顶上的明黄色琉璃瓦被阳光打磨得熠熠生辉,列阵于屋脊的各式脊兽倨傲地睥睨着地面上沉浸在雾霭氤氲中的游客。檐角铜铃不时受到清风点播,将一声清脆散布天地间。他们在碧石殿、永安殿、法轮殿、万佑阁前依次焚香跪拜,最终来到了永福阁旁的法物流通处。
杨名领着她钻过人群来到尽头的展台,里面安放着各色小袋子。工作人员告诉他们,袋子是用织锦布制成的,里边装的是香粉片和各种微型经书,比如心经、大悲咒。
杨名说,我听说这里的护身符很灵的,你最喜欢什么颜色?
苏芸说,我喜欢粉色。
粉色啊,不太适合你。杨名指着那个粉色护身符,上面写着“母子平安符”。
我应该请这个红色的,健康符。希望它保佑我永远健健康康的。
好,那我请这个黄色的,招财。
二人请好了护身符,各自挂在了脖子上。
那天晚上,杨名把一锅煲了四个小时的鸡汤端到餐桌,掀开盖子,蒸汽袅袅,在吊灯的加持下显得朦胧。他从中卸下一个鸡腿,盛了些竹荪和鸡汤到碗中,放在苏芸面前。跟她说,吃个鸡腿喝点汤补一补吧。苏芸摇了摇头。他说,都一个礼拜了,还是没有胃口?每天就喝那么几口粥怎么受得了呢。我给你煮几个鸡蛋吧。苏芸还是摇头。那几天基本上都是杨名在说,苏芸主要用肢体,偶尔用一些单音节的字作为回复。过了一会儿,也许她也觉得这样下去不好或者为了安慰他,她说,我想吃你摊的煎饼。现在?看着一道道水帘在窗外玻璃上冲刷,他问。她点点头。紫闪从窗前疾走,一声惊雷跟了上去。他说,好,你等着,我去趟店里。她说,把胡子刮了吧,乱糟糟的。他说,回来就刮。
店铺离家不算远,顺着北京路向东开,左转入爱民路,经过惠康大桥到达南海路后右转驶过一条隧道,再向前开五公里就到了。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车身上,雨涮器只能给他带来短暂的清晰。于惠康大桥驶过一半时,他看到前方天空密布的厚重黑色积云中闪过一团紫色闪电,亮度极高,那样子像是“卍”字,又不像“卍”字,他以为眼花了。随后南海路右转时,他又看到了同样的闪电,这回更亮更紫,那形状在他的视网膜上停留了很久,越眨眼越清晰,他确信不是眼花。驶入隧道,一开始他似乎感觉路面有些颠簸,后来隧道里的路灯越来越暗,宽度变得越来越窄,内壁渐渐生出石芽。最终竟然将将只能容纳一辆车,只剩下车灯的光亮,作用不大,只是将黑暗推远了几米。他感觉隧道两壁摩擦着车身,像是行驶在海面似的上下簸动,两边后视镜已被撞飞,车灯也给挤碎,灯灭前他看到的最后景象是一群蝙蝠从车顶飞过。换挡,刹车,都没用,大屏显示网络中断,他害怕了,手忙脚乱地胡乱按了一通,倒是把车窗按了下去,灌了一车的石子与沙尘。恐惧持续了一分钟,他看见前方有了光点,光点逐渐扩大,是出口。车子冲出出口,在一片绿意盎然中他看见左边的三只野猪奔向一片灌木丛,右边是一男一女的背影。他想起来了,等着男孩和女孩回头看他,回头了,果然是他们。他冲他们大喊,嘿!别选红色的,选粉色的,母子平安!母子平安啊!三十四岁的杨名看到二十四岁的他朝自己走过来了,忆起那时他什么也听不见。随后,车子开始倒退,档位没有变化但车子开始倒退。他知道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杨名开始翻找给苏芸买的那条粉色丝巾,她总是把它留在车上。终于,他从副驾驶的储物箱中抽出了丝巾,向窗外的他疯狂挥舞着,喊,粉色!粉色!粉色的!他还尝试将丝巾扔出车窗,但怎么也掷不出去。车子已经退入山洞,在山洞中急速向后行驶,洞口缩成一个亮点越缩越小,直到消失。车里的沙尘和石子纷纷飞出窗外,车窗向上闭合。车灯亮了起来,两侧后视镜也不知从哪里飞了回来恢复原状,透过后视镜他看到车身完好无损。接着他又看到了隧道的模样,道路慢慢变宽,路灯重又照亮,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就这样一直驶出隧道到达店里。
杨名匆匆摊了一个煎饼,赶了回去。途经隧道时他胆战心惊的,不清楚还会不会再来一次,但无事发生。回到家,他把煎饼递给苏芸,冲进卧室拉出五斗橱抽屉,里边躺着的还是一红一黄。看来什么也没有改变,难道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吗。你怎么去了这么久?他听见苏芸问。他说,雨太大了,路滑,开得慢。
凌晨两点,杨名发现苏芸不在身边时看了一下手机,显示凌晨两点。他以为她起夜,等了十分钟之后渐渐捕捉到了一阵微弱的啜泣声。他下床出了卧室,哭声与暖黄灯光一齐从婴儿房中泄露出来,灯光在黑暗中切割出一方天地,包裹住了那个只咬了两口的煎饼,随即扩大范围吞噬了整张餐桌、沙发。在一堆杂物中苏芸跪在婴儿床旁边,抱着那件小小的,浅绿色的,印着各种可爱动物头像的婴儿套装。毛毛,妈妈对不起你……她不断重复着这句话。之前检查的时候,二人问过医生孩子的性别,但是大夫说不能告诉他们,即使是自家医院的员工也不能透露。于是他们决定不管是男是女小名都叫毛毛。杨名站在她旁边说,我们不是说好不打开这房门吗?苏芸说,我们曾说好过许多事。他说,这不一样。她说,一样,难道你就不难过吗,毛毛,妈妈对不起你……他说,难道难过就要让全世界都知道吗?有什么用吗?起来回去睡觉吧。他蹲下把着苏芸的肩膀试图将她拉起来,可她牢牢地抓住婴儿床,死死地坠在地上。他说,别这样,你起来。她呜咽着,毛毛,妈妈对不起你。毛毛,妈妈对不起你。毛毛,妈妈对不起你……我们去看心理医生吧,说完杨名留她一个人瘫在地上,从厨房拿了两瓶老雪花,坐在客厅沙发上就着妻子的啼哭啜起啤酒。苏芸不再发出动静的时候,他喝完了三瓶。他走进婴儿房将她抱了起来,关了灯回到卧室,把她放到床上盖好被子,自己也睡下了,那时太阳的一部分光线已经抵达东半球。
最初的几次心理治疗杨名陪苏芸一起去的,就在她工作的医院,无非就是听听她的感受,告诉他们要允许她悲伤,他要理解她,要给她时间,要照顾好她的身体云云。打那之后,杨名一直在忙一件事。
那些日子,杨名每天都要穿越南海路隧道数次,从早上到晚上,甚至等苏芸睡着后他还偷偷开车去过几次,他就是想试试能不能再次受到时间的青睐。晴天,没结果;阴天,没反应;雨天,没成功。他再也没有进入到过去的时间,再也没有见过那团紫色闪电。连续三个礼拜以后,他放弃了,渐渐将心思回归生活。那段时间,或许归功于心理治疗,苏芸的状态已经安稳了许多,开始做家务,买菜做饭,又一个礼拜,她回到职场。
就在杨名忙碌穿越时间的那些日子。一天下班,苏芸步行到地铁站——杨名接送不了的日子她就坐地铁,经过那间路过无数次的酒吧。不同的是她又折了回去,站在店门外抬头看着那个闪着藏青色光芒的招牌——“隐浪”,招牌下边是一个朝右的微微向上倾斜的彩色浪头,使那两个字看起来像在冲浪。
这是一间清吧,昏黄的灯光搭配典雅的小提琴乐让那些木质桌椅看起来温馨了不少。晚上六点多这里几乎座无虚席,客人虽多但丝毫不会令人觉得吵闹。在仅剩的几个吧台座位中,她选了一个入座。一个英伦范儿调酒师优雅地为她递来了酒单和杯垫,她点了一杯长岛冰茶,那是在酒单上她为数不多的听说过的名字。她看到调酒师把好多种酒还有可乐倒进装有冰块的摇酒器,然后,用力摇,装杯,添两片青柠,放到她面前的杯垫上。她抿了一口,还不错,不像酒,便开始啜。一面啜一面令目光跳跃于调酒师背后那面巨大酒柜的酒瓶之间,红的、绿的、蓝的、棕的、透明的,只有两瓶她在家里也见过,她想是不是哪天可以和杨名在家里喝两杯。
余光告诉她右边的空位坐上来一个男人。苏芸,你一个人啊?是男人的声音,熟悉的声音。转头,放下酒杯,她说,金大夫,你怎么在这?金大夫先点了单,然后对她说,我常来这,之前没见过你。苏芸说,不瞒您说,第一次来酒吧。看来你听进去了,偶尔尝试下新鲜事物有助于改善心情,他说。金大夫的酒上了,他拿起酒杯,说,为健康碰一个,长岛冰茶,挺适合你。海波杯与马天尼杯分别向外倾斜四十五度,碰击,她看着他杯中的橄榄说,您这杯是什么?马天尼,干的,他说,尝尝?她接过杯子抿了一口,说,还是我这杯好喝。他笑了,于是她也笑了。苏芸也许没有意识到她已经很久没有对杨名笑过了。
截止到那天,苏芸到金大夫那里接受心理治疗五次,前两次由杨名陪着,之后是她一个人。虽然两人只见过五面,虽然苏芸已经年过三十,但金大夫审出了她的美。他喜欢她两个深深的酒窝,喜欢她的眼睛,尤其是那对卷又长的睫毛,他觉得那像是一对蝴蝶,翅膀一扇便拨动心弦。那天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穿私服的样子,少了宽大白衣的遮掩,她的身形凸显得淋漓尽致。他点了两份下酒小食,他们边吃边喝,边喝边说,边说边笑。酒浆从杯壁探向杯口又从杯口躲回杯底。酒光在脸上游曳,驻在他们同频的笑。不知不觉两杯长岛冰茶滑过苏芸咽喉,金大夫说,再来一杯?她还在犹豫,他盯着她桃红色的双颊,咬在下唇的那颗虎牙,没有给她太多时间,把酒单摊开在她面前做出一个“请”的动作。手机在振动,成功识别出她浅醉的脸,杨名的信息,店里有事,晚些回。她把目光从手机转移到他的双眸,他的嘴唇,她自觉目光稳如磐石,是他的眼睛和双唇跃动着迷离的光。她想起跃出水面直奔浆果诱惑的希氏石脂鲤,说,您推荐一个吧。金大夫左手食指指向酒单上的一个名字,她看过去,对调酒师说,今夜不回家。
事实上那天她还是回家了,只是比较晚。后来他们总是在医院或者医院附近进行治疗活动。
当苏芸告诉他夜班要增多时,杨名觉得是件好事,她终于继续向前走了。杨名放弃与隧道较劲后,只要店里没有特殊情况,他到家一般也就是七八点钟。那天他在家里独酌了几杯,心想已经过去快两个月了,是时候准备让婴儿房重新派上用场了。苏芸这些日子看起来应该恢复得差不多了,拖地的时候还哼上了小曲,也该让我碰了吧。
凌晨一点多,苏芸进了家门。他听到她简单地洗漱,当她侧躺上床的时候,他翻过身从背后抱住了她,一只手揉搓胸脯,另一只手抚摩大腿内侧。她握住他的手,说,别这样,我不想。他说,都多长时间了,我受不了了。他继续动作,她没再抵抗。把脑袋埋在她大腿中间时,他嗅到了一股强烈的鱼腥味。日神告诉他,她出轨了,这是不忠,你应该停下来,审问清楚。酒神告诉他,这他妈挺刺激的,这可是两个雄性之间的战争,你可不能输。于是他开始更加疯狂地折磨她的身体,扛起她的双腿,压在她身上。先是用双手扯她的头发,不顾她的呻吟。随后他左手掐住她的脖子,右手在她的身上不断抽打,大声喊,怎么样,是他厉害还是我厉害?是他厉害还是我厉害!苏芸红着眼用尽全身力气挣脱了他,甩给他一个巴掌,吼,杨名你疯了!然后双腿将他踹下了床,他重重地撞到床尾的五斗橱,上边摆的一个七寸相框坠到地板上,那是一张两人分别用左臂和右臂比心的婚纱照,上面那两个人还在笑,只不过如今在爱心的中间多了一条玻璃裂缝。
十分钟后,他们都冷静下来。
他们同时说:
他是谁?
我们离婚吧。
度过几秒钟的空白,他们又同时说:
我们离婚吧。
金大夫。
之后那几年,苏芸顺利地毕了业,在当地一家医院做了护士。杨名与之合作的那家便利店终于被激情四射的店长糟蹋完了,他筹钱接下了店铺,保留煎饼摊之余,将其彻底改成了小饭馆。别说,经营得还算有模有样。已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他们一起换租了一套稍大些的房子,他也终于打算买下那辆心仪已久的车。
我记得那天天气很热,太阳不计后果地将光芒抖落下来,给店门口的柏油路面重新漆得油亮亮的,晃眼。那个男孩我见过,他来过店里几次,每次都围在我身边转,摸摸这,摸摸那。他进到过我体内,在真皮座椅上蹭啊蹭,土老帽似的在中控大屏上划划点点。上次他还把我开出去了,想不到他驾驶的路子挺野。我听见他和那个店员热络地聊着,店员再一次将我夸得天花乱坠,将后续的各种服务吹得完美无瑕,我再一次羞得臊眉耷眼。盯着玻璃上反射的我的倒影,我想那充满科技感的流线型银色外衣和酷炫大灯,以及体内那些杂七杂八的零部件仿佛真的值那么多钱。店员在冲刺阶段使用了一招欲擒故纵。虽然只有短短几秒,我听见男孩心脏像钟摆一样来回晃动,随即是凝结成铁的声响。弹出主副驾驶遮阳板的时候他们或许感到吃惊,不得已而为之,因为我看到他眼里流动的光比柏油路面还要亮。
近水楼台,她已经见了他父母。现在是他跟着她回老家见她父母。
杨名左手提着茶叶点心,右手提着好烟好酒,嗓子眼提着心,苏芸好像一道安全屏障,隔在他和那道门中间。门铃响后没多久,防盗门便恭恭敬敬地做出了请进的姿态。门后二老打扮得跟过节似的,脸上缀满了慈祥与喜庆,递给母亲茶叶点心,父亲接过好烟好酒,将他领进门的同时也让他悬着的心降落归位。这种建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老户型,他见过很多次,大概七十多平。狭长过道的一端是位于西侧的主卧,主卧接着阳台,往东依次是卫生间、厨房、次卧和客厅。客厅里,他们以包夹之势呈现在沙发上,被夹的是两个年轻人。父母虽然从女儿嘴里把杨名的情况打听得八九不离十,但还是问着那些明明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他将微笑保持在嘴角,耐心地一一答复。
正午,二老主厨,二小打下手,在家里自制了一顿丰盛的午饭。餐桌上,两个雄性都不服输,平分了一斤白酒,他们都听见自己在说“还能喝”。她们不再让,二人只好作罢,松了口气的同时约定来日切磋。饭后,苏芸心血来潮打电视柜里翻出来一个相册,想给杨名分享一家人的甜蜜时光,那里面记录了父母保存在黑白照片中的年轻容颜,定格了苏芸从光屁股到去年年夜饭桌上的时点。翻到那张照片时,屋里的气场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那张照片前景是母亲和苏芸,一左一右,脸上挂着二〇〇三年的笑容。她穿着一件天蓝色T恤,上面印着一个粉红色大象正脸。照片是小学时拍的,她的身高还不到母亲大腿根儿。背景是一片绿草地,一个锈迹斑驳的滑梯站在其上,再远处是一些放风筝的人。
照片复燃了父亲心中的火苗,在一肚子五十二度纯粮酒的挑唆下烧得他破口大骂。他主要表达那天本来是他们一家三口一起去街心公园玩,可单位突然有了急事,他就去了厂子里。这照片是她娘俩找一位路人帮忙拍的,然后在回家的路上,一辆车把她们给撞了……他接着表示如果让他知道是谁干的非扒了那个王八蛋的皮不可。杨名盯着苏芸的左后脑,喉咙涌出酒气与人声的混合物,择出能听懂的字眼那意思就是,如果让我知道是谁干的,我也要扒了丫的皮。
杨名牵着苏芸奔进了民政局。
杨名跟着苏芸走出了民政局。
快下雨了,你去哪,我最后送你一次。杨名盯着厚重的乌云对她说。她说,不用了。他听到两声汽车喇叭声,顺着声音的方向望过去,是停在路边的一辆黑色轿车。他也走了过去,金大夫下车为苏芸打开副驾驶的门,苏芸上了车,金大夫绕回主驾驶这一侧,经过他的时候,突然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在杨名看来这难道不是胜利者对失败者彰显荣耀的安慰吗?黑色轿车开走了,他握紧的拳头始终松不下来,他钻进车里,狠狠地踩下油门追了上去。就在他快撞上他们的时候,他看到东边天空闪现了一团巨大的紫色闪电,像是“卍”字,又不像“卍”字。他猛地向右转弯,掉头回去了。
到达南海路时云层像被挤压的海绵一样,落下了成吨的雨水,杨名甚至怀疑他的车子能否承受得了。亮紫色闪电仍然不时出现,他将油门踩到底,冲进了隧道。隧道依然没有什么变化,既没有变窄,也没有变暗,一场空欢喜。驶出隧道,杨名发现雨停了,隧道出口右侧本该是一片商区,但变成了公园。青草地,生锈的滑梯,远处放风筝的人,前方有一位妇女正将一个女孩放到自行车后座上。他认出了那件印有粉红色大象的蓝色T恤,让引擎发出了更加低沉的声响,直把声音传入地底。他继续往前开,然后向右拨转了方向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