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是生在东北的季节。
所有没有冷到可以“腊七腊八,冻掉下巴”的地区,都不配从腊八开始过年。
从江浙坐火车一路北上,掠过的景色越来越单调,群山越来越荒芜,东北的冬天是真的萧索,首先从视觉上就萧索得一塌糊涂。光秃的树木失去了枝叶的连缀和填充,一棵一棵直愣愣地单蹦儿戳在冻僵的地上,凌冽的风从中间干脆地穿过,在沉默的大地上半点儿波澜也掀不起来。落下的雪早就被冻实了,冷硬的白色棱角分明,绵延不绝。没有人会被这样的雪景勾起诗情画意,也没有必要,因为实在太常见,常见使一切浪漫沦为平庸。
在以务农为主要生活方式的时代,这样的天气里已经没有任何活儿可干,地里种什么也不会再长了。天寒地冻呵气成冰的世界基本不适合任何活动,无论想干点儿啥都得等到来年开春,唯一能做的就是早早囤积好够吃一冬的白菜萝卜地瓜土豆,然后从此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躲在有温暖炕头的家里“猫冬”。
要不是有年可过,东北人早晚得在这些漫长而枯燥的冬天里无聊致死。
“过年”这支队伍,是从腊月初八在阵前喝过了腊八粥把碗一砸开始,攻破这片萧索土地的城门。整个过程中战况激烈,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红旗招展人山人海,战时拖过了整个正月,一直抻到二月初二方才鸣金收兵。其时已经家家人困马乏,必须得抓紧时间休养生息一阵儿,好迎接随着春天到来而回归正轨的工作和生活。
而事实上,腊八的重头戏也不是腊八粥,是祖传的“腊八笑话”。当天出门买菜的长辈回到家一定要一本正经地忽悠自家小孩,说今天有老鼻子(形容很多)人被冻掉了下巴,卡车拉着一车一车冻掉的下巴在街上驶过,自己是见状不好赶紧捂着下巴一路逃回家才幸免于难的。整个讲述过程绘声绘色,听者如临其境,可以称得上是每个东北长辈人生的演技巅峰。我不记得我是从多大开始明白了这个场景不是真的,也不记得我爸是从我多大开始遗憾地放弃了继续以此忽悠我,但这个充满魔幻和荒诞色彩的画面永远刻写在了我的脑海里,提起冬天时眼前浮现出的无数图像中,必定有一幅,上面的街道上奔驰着满载着下巴的卡车。
过了腊八就是年,在正式的大年来临之前,还有个排头探路的小年,像来通风报信的使节一样噔噔噔敲门通知一家老小,大军已经压境了,没时间磨蹭了,大家伙儿赶紧的动起来吧。于是从小年开始,闲适的生活算是到头了,所有人开始马不停蹄地忙活起来,刷洗家里能够被刷洗的每一寸地方,制作有可能制作出来的每一种食物。床单被套窗帘都要洗过,地板箱柜窗玻璃都要擦过,然后蒸馒头蒸花卷蒸粘豆包,炸鱼炸菜丸子炸茄盒炸鸡蛋肉卷。馒头上要点一颗枣儿,炸丸子永远等不到端上桌就作为买路钱付给了守在油锅旁边拦路打劫的小土匪们。这些都是春节期间的保留曲目,像正戏开锣前先出来垫场的唱段,代代相传,缺一不可。
而等真的到了大年三十这一天,该做的事情都已经做完了,所有人也就在厨房里踏实地安顿下来。先做年夜饭,再包饺子。从楼道角落的大缸里捞出一棵酸菜炖上粉条和肉片,切一盘以香肠、皮冻和松花蛋为主要势力的熟食拼盘,再做上一条从沾上年年有余四字就别人过年它过鬼门关的倒霉催的鱼,一桌年夜饭就基本定调了。而我幼时最期待的部分,是包饺子的时候的两个花头。一个是要往饺子里塞几枚硬币,谁吃到了就意味着来年能交上好运气。一般来说过年时这种争运气的活动,大人总是会让着孩子,唯有这一项是没办法作弊的。于是饭桌上人人摩拳擦掌,满怀期待,盼望自己能成为命运在新的一年中的第一个宠儿。另一个是小孩子总是嗜甜,奶奶为了满足我,会单独给我包一两个糖饺子。用小小的一块儿面皮,里面不放馅儿,只填进去一勺儿白糖,再点几颗芝麻作为标记,方便我能从满盘饺子中一筷子就把它拣进自己碗里。下水煮熟之后饺子里的白糖融化成热糖浆,咬破一角就流出来直淌到碗底。为了不浪费我总是先冒着烫舌头的风险急忙把糖浆吮净,然后将面皮在碗壁上细细擦过一遍再送入口中。这样的吃法现在光是想想就觉得齁得发腻,但当年就是喜欢得不得了。可能甜腻是专属于小孩儿的特权,长大了就不再拥有这样的资格了,无论是从心理上还是生理上。
包完饺子,八点整,电视里春节联欢晚会准时开场。在我逐渐长大的很多很多年里,所有人看春晚只为了等着看那一个节目,赵本山的小品。整台春晚都伴随着屋外放鞭炮的声音,经常会吵到听不清电视机里说什么,唯独赵本山的小品播放时四邻鸦雀无声。如果有人这个时候还继续放鞭炮,屋里的人有一句台词没能听清,就会纷纷奋起咒骂那个放鞭的人不识相。那些年里很多经典小品的台词,随便拎一个东北人出来就能成段成段地背诵,背上十分钟不带重样,甚至连音调和语气都模仿得惟妙惟肖。后来离家到南方读书,遇到天南地北的同学,其中抛出一句小品台词就能接出下句的,一定是东北或者起码是北方人。这是便于两个北方人互证身份迅速接头的独家暗号,是刻在这一辈东北人骨血里的幽默基因。
倒计时过后,午夜0点的钟声响起,所有人胡乱裹上家里老人的旧大衣准备放烟花,因为穿新衣服担心被火星燎坏。烟花要放两轮,从自家窗户往外放一轮,再到楼下空地上放第二轮。每家每户必买的烟花基本有四样:挂鞭、烟花筒、二踢脚和手摇花。挂鞭长长的一串,用挂衣杆或者拆下来的拖把杆之类挑着从窗户里伸出去,像条悬挂在窗边的艳丽坠饰。点起火之后响亮的噼啪声连续不断,0点左右家家户户点燃挂鞭,整个世界一瞬间喧沸得像是炸开了锅,没有一寸清静之地可供躲藏,再一次提醒你春节的热闹是不容任何人置身事外的,你唯一能做就是乖乖束手就擒。挂鞭点完放烟花筒,两栋相对着的楼里的住户互相观赏并简单攀比一下,然后就默契地一起关上窗户,一起缩回屋里清点库存,一起抄起剩下的家伙什下楼,再开展第二轮竞演。那些夜晚在我的印象中总是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天色像化不开的浓墨一样乌黑深重,唯一的亮光是被我哥小心翼翼拢在手里点燃的瘦弱火苗,闪闪烁烁,稍一见着风就灭掉,委屈兮兮的。我哥的爱好是二踢脚,燃放时威力很猛、震耳欲聋。他总是点着引信就转身狂奔,三步并作两步奔到我身边,把手捂在我的耳朵上,为了方便点火他不戴手套,手指总是冰凉。而我唯一心心念念的是手摇花,多好啊,没有响声,又美。细细的烟花棒在空中一划像手起刀落,夜色被干脆利落地切成两半,留下一道明亮的刀痕。全家人都在拿着手摇花肆意挥舞的时候,四处盘旋飞扬的火光晃得人眼花,脑海里会出现转瞬的空白,像是所有雀跃的心情炸裂开来。那些放烟花的晚上,夜幕真的像幕布,任由人们用光和火在上面泼墨挥毫。耀眼的光亮、喧沸的响声、冷冽空气中火药的味道、耳朵被我哥捂住时冰凉的触感,这些东西严丝合缝地填满我的感官,除了这些,其他一切都销声匿迹,被记忆彻底抛弃。
最后大年三十这场盛大的狂欢随着每一家的烟花库弹尽粮绝而终于落幕,整个年节以这一个夜晚为界分成两半,前一半用来期待,后一半用来回味。回味意味着花十五天时间慢慢吃掉之前做好的所有东西,馒头被反复蒸了又蒸之后不可挽回地逐渐变硬,只好切开扔进油锅做成炸馒头片,饺子一日三餐都雷打不动地出现在桌面上,最后终于变成了无人问津的过气存在。回味意味着电视台推出了专题节目,从早到晚轮播以赵本山为首的历年春晚中的语言类节目,给所有东北人创造了随时能够巩固经典台词背诵的良好条件。回味也意味着这些天里所有人必须彻底休息一直到正月十五滚元宵,不做饭、不打扫卫生,唯一要做的事就是在悠闲中慢慢消耗掉年三十那一个晚上带来的激动和亢奋。等到农历二月初二的时候,一般我已经开学,老师会在第二天早上惯例性地开玩笑调侃班里昨天剪了头的男生,这成了我们对春节这件事情最后的关注。二月初二,龙神缓缓抬起头,抓着珠子的爪子一松,珠子骨碌碌在地上滚过几转,停下之后正好化作整个年节的句点。关于过年的故事在这里戛然而止,而新生活的卷轴则豁然拉开,扫榻相迎。
于是所有这些,冻掉的下巴、酸菜炖粉条、糖饺子、赵本山、手摇花,是我长大的过程中关于新年的全部影影绰绰却又无比深刻的印象图景。这些热闹和喧嚷,发生在最天寒地冻的时节,发生在一片每逢这时节便极其荒芜和冷寂的土地上,使这片土地上本应因寒冷而无比萧索的冬天整个儿地焕然如新,在所有人的记忆中冒起了蒸腾的热气。
可是今年回家,给我留下的最直观也最震惊的印象是,觉得家乡,没有那么冷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是全球气温变暖还是供暖条件逐渐改善还是羽绒服的质量再攀新高还是我长大了御寒能力更强了。我不知道到底是因为什么。反正今年的冬天和我记忆中幼时的冬天相比,太暖和了,暖和得不像话。
我对此耿耿于怀。
而失去了寒冷作底色的东北的春节,也同样失去了因为能够对抗寒冷而被加诸于身的耀眼光环,变得单薄而平淡。
我是在腊月廿五才结束实习从南京飞回了家,回家当晚就帮我妈摘掉家里所有窗帘丢进了洗衣机,第二天早上直接被肆无忌惮的阳光晒醒。阳光像吹糖人所用的糖稀一样又亮又轻薄,照在未化尽的残雪上莹莹闪光,街道则被化开的雪水浸得湿漉漉的。我爸穿过湿漉漉的街道回家,手里拎着在饺子馆打包好的一小箱冷冻饺子和饭店里对外售卖的馒头礼盒。拆开礼盒之后发现里面的馒头被做得像点心一样异常精巧且花样繁多,每一个上面都点着一颗小小的蜜枣儿。
终于等到年三十的那天,我们家三口人花费一下午照着网络上的教程现学现卖制作出了年夜饭,包括熟食拼盘和一条倒霉催的炖鱼。然后打开了自去年春节过后就没再打开过的电视,连接到网络直播,八点准时守在前面开始看春晚。整场晚会的过程中世界异常安静,偶尔响起几声零星的鞭炮响,势孤力寡得像不小心失手弄出的响动,很快就被满含愧疚地收了回去。长时间的供暖已经让整片东北的空气质量负担沉重,人们实在不忍心再用烟火雪上加霜了。但是有一点儿声响总归还是好的,否则人们从心理上迈不过去爆竹声中一岁除这个坎儿。我们一边看春晚一边在手机上收发祝福和抢红包,趁着戏曲节目上演的时候煮了冷冻饺子。其实戏曲节目还挺好看的,这么做纯粹是因为思维惯性。我在高中的微信群里发了红包,但是高中时喜欢的那个人没有来抢,于是后悔自己数量分得少了。倒计时的时候我爸我妈在猜测美的集团为把广告投放在这个时间段砸进了多少费用,而我编辑了一条朋友圈,许愿新的一年里能够有好运气。正要点击发送的时候,我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了那枚曾经作为好运的象征被包裹进饺子里,在沸水中滚过又被端上桌,最后不知道落进谁碗里的,圆圆的晶亮的硬币。零点的钟声在这时响起,像是硬币从筷子间滑脱掉进碗底,发出清脆的当啷一声。
年过完了。
戊戌狗年的春节,就这样结束了。
我早就该知道,所有没有冷到“腊七腊八,冻掉下巴”的地区,都是不配从腊八开始过年,一直过到二月初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