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聪,你上周借了我五百块钱买装备。这事没忘记吧?”室友阿力向我要债来了。
“记得。要不是兄弟你帮我,绝赢不下那局。”我拿出十二分的虔诚,回应阿力的“大恩大德”,但见他还没离开的意思,我又补了一句:“我明天生活费到帐一定还你钱。”阿力满意地笑笑,滑进被窝开始午睡。
半个小时后,阿力已睡熟了,呼吸深沉。我走到他床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半新不旧的橡皮,在阿力的额头轻轻划过,橡皮与皮肤接触的一端搓出一条细长的泥渍。我默念道:“擦除2013年5月7日的记忆。”橡皮闪出幽幽的橙光,我又一次如愿了,阿力醒后再没有向我提还钱的事。
靠着这块魔法橡皮,我花别人的钱,上别人的女友,但在他们印象里,这一切根本没发生过。离开学校步入社会,身边的人换了一拨,我可支配的钱数更多了,女人更性感了。这如鱼得水的生活背后,却是莫名的空虚。或许,我的灵魂还不够富有。于是,我啃起了精神粮食——囫囵吞枣地看了几本心灵鸡汤类畅销书后,我忽然意识到,该兼济天下以获得内心的充实感。那么,就让我从心理科迈出第一步吧!
我们心理科的副主任老程是只人见人厌的过街老鼠,屁大点官,官威却直逼中南海,除了吃喝拉撒等不得已亲力亲为,其余事项都毫不犹豫地向下分配。大家一面恨他一面还得听他的。最近几次,我和老程搭档一起值夜班。老程亲自值夜班是迫不得已,因为院里号召领导干部密切联系群众;我值夜班是来自老同事的“关照”,用他们的话说,“年轻人精力旺盛,应该在一线多锻炼”。
其实,老程来值夜班,不过是换了个地方睡觉。他入睡前,感叹道:“生活多艰。昨天随院长一行人与兄弟院所交流,吃喝倒不赖,就是院长回来路上兴起,还让写份报告。早知道有这一出,我们心理科就该多去几个人。”我忍不住在心里问候他全家。老程看看我,又添了一句:“我看你文笔就不差,只可惜这次没在场。”我觉得我的关心还应惠及老程的祖宗十八代。隔着长裤,我用力捏了捏口袋里的魔法橡皮,是时候给老程点颜色瞧瞧了。
周三上班前照例先开个总结会。这破会就是老程提议的,说到底不过是集中分派任务——任务分配干净了,老程无事一身轻,就宣布散会。同事们以往赴会都是吊着个脸,不愿多说一句,今日很反常,个个春光明媚,有说有笑。我一进会议室,还以为改开茶话会了。
“听说了没?老程一早被咱李院骂了个狗血淋头。”杨姐拍拍王姐的肩膀,贴在她耳边眉飞色舞地说道。
“程主任估计闲惯了,完全不记得自己还得亲自做点工作。”王姐斜着眼,毫不客气地说了一句。
“大快人心呀!”黄哥麻利地点上一支烟。科室的女同事以前若是目睹黄哥点烟,定会把他轰出去。但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大家都默许了。
还有其他同事,向来小心谨慎,喜怒不形于色,此刻却也按捺不住,嘴角上扬。
我瞬间觉得自己是个扶正黜奸的大侠,不过我这大侠是拜“暗器”所赐,见不得光。
七月,心理科一片阴霾。各科室核算,我们论营业额,比不过骨科;论病人数,斗不过呼吸科;论学术著作,拼不过心血管内科;论口碑,也少有病人送来“妙手回春”、“仁心仁术”等锦旗。在其他科室眼里,我们不过是照着一些不成熟的理论忽悠患者,要不是为了“综合型医院”这个名头,心理科完全可以取缔。大概,得借助外力来实现“冷衙门”的逆袭了。
九月,“睡眠疗伤法”横空出世。病人一觉醒来如重获新生——忘却了萦绕心头的童年阴影,不再纠缠于逝去的爱情,摆脱了对上一份工作的怨恨……魔法橡皮仿佛扑灭了整个世界的戾气。
我从一个无名小卒跻身为响当当的名医。破格晋升、独立诊室、讲座邀请……荣誉和金钱扑面而来,比我预想得还要汹涌。心理科因为“睡眠疗伤法”名声在外,成了本院的特色科室。心理学研究从饱受诟病转变为备受推崇, 业界都奉我为第一功臣。在人前,我一次次地分享莫须有的研究思路,接受听众崇拜的目光。但每天下班后,我独自坐在诊室,摩挲着越来越瘦小的魔法橡皮,不安的情绪难以消散。如果有一天,超能力耗光了,我该如何面对?
在我穿帮之前,“睡眠疗伤法”的副作用一一显现。有人忘记童年阴影后肆意霸凌,成了他人的一抹阴影;有人忘记情爱纠葛后重蹈覆辙,再次为情所伤;有人忘记上一份工作的失败教训后,在新工作中举步维艰……
同行中不乏借此讨伐我的人。但我仍是多数人眼中的英雄,虽算英雄却活得像个小偷——揣着一肚子秘密,诚惶诚恐地过每一天,内心愈发落寞。被大家捧上天的心理学大师,却有着不为人知的心理问题。我觉得,自己是个教科书级的笑话。
又是一次特邀讲座。台下殷切的目光如此热辣,灼烧着我的每一寸皮肤。在心中压抑已久的实话不禁喷涌而出。
“其实,睡眠疗伤法不过是用这块橡皮擦去记忆。”我用大拇指和食指掐着魔法橡皮的两头,高高举在空中。听众席霎时议论纷纷。
“龚老师真能应景,知道今天是愚人节,故意以这个特殊的方式开场。”主持人的一句话赢得阵阵掌声和笑声。实话无人信,我只能换汤不换药地说着那些谎话,大家却听得津津有味。
“睡眠疗伤法”太火了,细胞学、神经学、分子生物学都来蹭热点,研究论文占据各大顶级期刊的首页,并因此催生了一批著名科学家。
我捏碾着手中的魔法橡皮,又一次问自己:我明明想兼济天下,为何却让世界变得更加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