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居住小区到工作单位,其间不过三四百米的距离。每天早上,我去上班,走出小区大院,然后沿着通往镇区主干道一侧的人行道向南走,大约一百米后,再穿过道路,向西约五十米后,便到了单位门口。单位大院中心是个长方形的花坛,里面生长着龙柏、紫薇、迎春花、月季、樱桃树等植物。花坛北面,便是单位大楼。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这个路段来回。十多年了,岁月荣枯着路边的植物,也使我慢慢步入中年。道路上车流不息,行人匆匆。上班或下班时间,步行的我偶尔会为一棵树、一朵花或某个小动物驻足。树向高处发展,花因季节绽放,小动物忙忙碌碌,就如路上奔忙的人儿一样,大家都有着明确的目标。
但给我留下更深印象的,却是那些流浪者。
垃圾池内的疯子
那个深秋的早晨,我第一次发现他。他蜷坐在垃圾池内的东南角,表情木然地看着前方。
很显然,他是一个从外地来的疯子。我站在人行道上,冲着他“哎”了一声,他转头乜了我一眼,表情依然是木木的。我看他穿着一件破得不成样子的黑棉袄,乱糟糟的长发油腻而脏。我想,他或许也是个背着许多故事的“犀利哥”。
见他对我的出现无动于衷,我便上班去了。下午回家时,他还是坐在那里。只不过不发呆了,而是在扒拉着身旁的垃圾在寻找什么。终于找到了一个东西,他放进口里慢慢咀嚼起来,很投入的样子。我猜想他吃的可能是一个烂水果,从远处看,似乎有汁水从他的嘴角流出来。
就是这样一个疯了的中年男子,他把垃圾池当成了自己的房子,那些垃圾中有他赖以生存的“食物”和“席铺”。除了我,好像没有其他人去关注他,人们都很忙,他在别人的眼里,也只不过是个大块头的会呼吸的垃圾。
第二天早上,我特意从家里拿了两块蛋黄派,装在衣服口袋里。上班时,看到那疯男子还在,我就走到垃圾池边,将蛋黄派递给他,他用带有敌意的目光看着我,没有接。我只好把蛋黄派轻轻放在他手能够到的地方,并示意他拿了吃。 他看了两眼蛋黄派,没拿。我说:吃吧。他不理我。我问:你从哪里来的?他还是不理我。我把蛋黄派重新拿起,扔到他的面前,他突然像受到惊吓似的,猛地站了起来,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哦哦”声。
站起来的他,看个头有一米七五,比我稍高。他惊恐的样子,让我觉得有些好笑。难道他把我当成了一个突然出现的袭击者?那两块蛋黄派也成了我用来袭击他的武器?此时,我才意识到,我不该出现在他的面前,他的内心对我是排斥的。
是什么原因让他变成今天这样的呢?如果他一切正常,仅仅凭自己身上的力气,他也可以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现在,他被这个世界遗弃了,他也最终走到了世界的边缘,爱和尊严已与他无关。在陌生的地方,他孤独、潦草、胆怯地活着,夜晚的万家灯火,没有一处是为他而亮。
此后几天,他一直呆在那个垃圾池里。我没再去惊扰他。不知我送的蛋黄派,他最终吃了没有。垃圾池的垃圾每天都在更新,只有他依旧。
有时,我会想,如果那垃圾池是个游泳池,他如果在里面进行一次彻底的洗浴,他的尘垢尽除的身体一定会展现出原有的光彩:健康有力,甚至性感;他的棱角分明的脸也能呈现出英武和刚劲的一面,说不定是个美男子,是又一个“犀利哥”。
设想毕竟是设想,垃圾池也还是垃圾池。天,一日日冷了下来,我想他要是再继续在这里待下去,会不会被冻坏?会不会在某个早晨,变成一具冰凉僵硬的尸体?
在又一个清冷的早晨,他终于消失了。他安身的垃圾池也被损坏了:池子四周水泥矮墙被推倒,里面的垃圾也被清理一空。问正在路边扫地的保洁员:垃圾池怎么了?保洁员答:镇里要整治环境,这里将改成绿化带。又问:那里面的疯子呢?答:自己走了吧?也许是被城管赶走的。
原来如此。看着即将变成绿化带的垃圾池废墟,我想:那疯了的男子又会流落到什么地方去呢?
北风吹来,寒意顿时袭满全身。是的,冬天来了,温暖,再次成了人们关注的话题。
冬雨中的小黑狗
我喜欢狗,特别是小狗。幼年时光里,我曾花很多时间和家里的狗儿玩耍,留下许多快乐的记忆。结婚成家后,不再养狗了,但若是见到别人的狗,还是忍不住表达一下友好,当然了,恶狗除外。
我见到那只小黑狗,应该是在三年前吧。那天中午,我刚走进单位大门,一只小黑狗突然从门里西侧的绿化丛中跑了出来。它摇摆着身子,到我的脚边,就扬起脸,“哇”“哇”地叫个不停,似乎我就是它的主人。因为下了雨,又是初冬时节,所以它显得很冷,小身子抖抖索索的。
我蹲下来,向它伸出手,它立即把嘴凑上来,舔我的手指。我的手触到它的鼻尖,很凉。它全身黑黑的,只有尾尖的一点白。它的眼睛黑亮亮的,如两颗小黑豆。尽管它身上的毛有些凌乱,但还是不失可爱的。
这应该是一只从某个住户里走失的小狗,也或许是某个流浪狗的弃儿。我一边对小黑狗的来历作出判断,一边思考着怎样来对它进行救助。看它弱小的样子,又冷又饿,若不过问,就怕活不了两天。很显然,它已经把我当成了救命者,不然的话,它不会这样大胆地和我套近乎的。
我站起身,向前走去,小黑狗紧紧地跟在我的身后。我一停,它也停,并冲着我叫,可怜巴巴的。
先给它找点吃的吧。于是,我带着小狗,快步走向单位食堂,那里应该不缺食物。食堂里,见到厨师,我提出了要点东西喂小狗的要求。厨师看了一眼我身边的小黑狗,问:你的?我说:不是,在门口见到的。厨师皱了一下眉,说:哪来的小脏狗,你倒挺有善心。说完,厨师转身回去,从里面拿来半块馒头,扔给了小狗。小狗看见馒头,立即不管不顾地埋头吃将起来,吃得小身子乱颤。
小黑狗吃馒头时,我有了一个想法。我对厨师说:不如你收留这个小狗吧?它在食堂里,有吃有喝的,养大了,你可以卖了。厨师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单位里怎能养狗?领导要是看见,还不把我熊死?你要是真想救它,就把它抱回家好了。
说真的,我倒是愿意带小狗回家,关键问题是妻子一向不喜欢狗,更不用说像这样来历不明的流浪狗了。我只好对厨师说:我不能养它。厨师说:那不就算了,一只小脏狗,你还上什么心,让它哪来哪去吧。
小黑狗吃完了馒头,就蹲坐在我的脚边,傻愣愣地看着厨师和我。
低头看着这只眼神里透着无邪的小黑狗,我开始为难起来了。正在犹豫之际,突然有同事电话找我。我回办公室之前,央求厨师:你先收留它一会。厨师说:我可没你好心,再说一条小野狗怎能呆在食堂里?
等我回到办公室,办完同事交待的事,正欲下楼,却听到食堂门口有人在大声呵斥,继而又传来小狗的惨叫声。走到窗口前一看,原来是厨师正在驱赶那只小黑狗。小黑狗赖在门口不愿走,厨师就用脚踢它。后来,厨师干脆拎着小狗的后腿,将它又扔到南边的绿化丛了。
雨,下得大了起来。绿化丛里的小狗没再出现。
我无奈地坐回到办公桌前,陷入到深深的自责之中。那小黑狗终也摆脱不了被抛弃的命运。厨师的做法无可厚非,我也是爱莫能助。只能任凭一条无助的小生命,寂然消失在无边的凄雨冷风中。
大路上的蚯蚓
夏天里,大雨是时常不期而至的。大地被雨水浇透,低洼处积水处处。
郁热消除了,世界焕然一新。树木花草更显其绿,路面湿润光洁如境。
在雨后,走在上班的路上,自然有另一番感觉在心头。
这时,我看到了路面上的蚯蚓。不止一条,是无数条。人行道上有,主干道上也有。它们有的在慢慢盘曲着前行,有的已经死去。
显然,它们是从附近绿化带的土壤中爬出来的。过量的雨水,充满了蚯蚓们原先栖身之处的每一个缝隙,实在无法呼吸了,它们要钻出来,寻找被挤跑的氧气。
可令它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地面上的空间,氧气是有了,但土壤边缘却是大面积的柏油路面。
没有视力的蚯蚓们,在追寻氧气的过程中,有很多误上了坚硬的柏油路。
柏油路上,车轮滚滚。蚯蚓柔软的条状躯体,一旦与飞转的车轮接触,其后果可想而知。
侥幸逃过车轮碾压的,只能继续在路面上摸索前行。但对于一条小小的蚯蚓来说,马路就太为宽阔了,宽阔得甚至无边无际。
在松软的土壤里,它们可以自由穿行,但在柏油凝结的路上,它们茫然了。本来平展无物的路面,无异于一个恐怖的混沌世界。
雨后的天空,太阳又重新发出毒烈的光芒。被碾压而死的蚯蚓开始发黑、变硬,活着的也在阳光的照射下,渐渐失去了生机。大雨后的迷失,让这里的蚯蚓们遭受了一次集体性的灾难。
离开了赖以生存的土壤,一旦上了属于人类的马路,蚯蚓应对的将是一次前途未卜、危机四伏的流浪,且留给它们流浪的时间很短。
就这样,在每一年湿热的雨季,为了那份自由的呼吸,蚯蚓们在这个路段上重复上演着悲壮的出逃……
在风中飞旋的塑料袋
作为通往镇区的主要道路,保洁工作是每天都要进行的。被保洁员清扫过的路面,没有了尘土、杂物,看上去通畅而干净。
最怕刮风。风一起,道路周边的粉尘、落叶和塑料袋就会被卷往空中,落到路面。
是的,风改变了这里的秩序和环境。它让你看到了原本停在暗处的轻而薄的小物件。
最惹眼的是那些塑料袋,白的、黑的、红的、黄的、带有多彩图案的……。它们在风的鼓动下,身不由己地突然起飞,在空中旋转、翕张、抖动,发出窸窣或哗哗的声响,有的中途被树枝或电线挂住,更多的则在风驻之后,落入另外的地面或水面。
风中,走在上班路上的我,头顶和身旁不断有塑料袋飞过。那些塑料袋曾经为人们盛载物品,提供方便,被提在手中,或放在室内。但很多的情况下,人们只把塑料袋当作生活的附属物,当袋里的东西被使用完毕,塑料袋基本就完成了自己的使命,等待它的将是被作为垃圾丢弃的命运。
平常日子里,走进任何一家购物场所,最吸引你眼球的就是那些设计精美的商品包装。方便面、糖果、速冻食品、营养补品……,它们都被塑料包装袋包裹着,传递出诱人的信息,渲染出琳琅满目的效果。此地此刻的塑料袋是招牌,是名片,是令人怦然心动的无声广告。而一旦商品被带出商场,不久之后,包装袋就会被剪破、撕裂,最终只能与垃圾为伴。
流落到室外的塑料袋,在不为人注意的地方,品味着孤独,忍受着践踏,经受着侵蚀,只有等风来到的时候,才有可能被重新移动,并完成一次无目的的飘流。
飞在空中的塑料袋,甚至不如断线的风筝。断了线的风筝,毕竟还有地上人儿内心里的那一丝牵挂。
一只被风吹来的塑料袋,落在了我的脚边,它旋转了几圈,终于停在了一块路牙石的旁边。看着那塑料袋,我体会到了一种疲惫,也仿佛听到袋里发出的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