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还只能是一只猫时,爱上了一棵橙树。
那时除了陪着她们,我最爱干的事,就是趴在它的枝干上,用尾巴去抱它,安稳的睡。
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春天,它开出清秀的花,她会来闻花香,夏天,它叶子浓密,她会偶尔坐下小憩,秋天,它挂满橙红色的果实,她总会摘下几个来把玩品尝。
而它,那只兔子,总也爱跟在她的身边蹦跳着,或是永不厌倦的咀嚼……
他,不知道是什么的,一个追随者,总一直望着她,笑,笑……
那天,我刚醒来,伸了个懒腰,就听见它的声音,“这样很舒服吗?”
“嗯,舒服~”
“他们很美。”
“谁?”
“这里除了你,还有谁?”
“他们啊,对啊,可谁在乎。”
“对啊,谁在乎,不过闲聊罢了。”它的声音很好听,不似任何人,不腻,也算不上甜美,清爽,却不清冷,倒与那溪流声有些相似。
不过,什么声音不声音的,它是棵树啊。
它性情柔和,从不为我在它的枝干上磨爪这回事而抱怨。
“你是要化形了吗?”想着,我又不紧不慢的磨起了爪子,“都有精力闲聊了。”
“化形,化什么形?”
“人形呗,山中精怪不都有这癖好吗?”
“哈哈,”它轻笑,一树的绿叶儿也仿佛跟着颤了颤,“化什么形不好,为何非要化那人形。”
“我倒觉得,舒坦便好了,哪日也化成你这般模样,找棵树木什么的,好好躺上一躺,到时也来体味体味你能感受的那种舒服。”
“你向来老成,却也有被人类绕进去的时候啊。”
“怎么,”我又趴下了,果然舒服,“我何时被绕了?”
“你都没留意过吗?我们这些生灵,哪怕再强大,选择化作人形的又有几个?”对啊,又有几个,“什么修炼成人,不过是人类一厢情愿的臆想罢了,我们如何修炼,自有我们的想法,成为什么,从来,都由我们自己掌控。”
“就好比你,你已强大至此,化作人形,你可有那意愿。”
“说的是,”我又困了,“就做只猫,做这里的猫,陪着你们,不用刻意去留意任何人事,多惬意。”
“她是什么位置啊,在你心里。”
“她吗?”
“对啊,主人,还是什么?”
“只是觉得,自然而然的,我本就应该,在剩下的寿数里,一直守着她。”她最近,有些不同呢,连我,都有些不安,那是,从来没有过的那种不安,“若非要说是什么的话,反正不止是主人。朋友,家人什么的,都不为过啊。”
能这样活着,长久的陪着你们,谁还稀罕去做什么人类啊。
对啊,你明明是棵树,却为何懂得这些,常常固步自封,泯灭天性的人类,哪里快活了。
就这样多好,我知道,她没有心,可那又如何,即使她自己不明白,她却一直,爱着我们。
我,那只兔子,它和他,该是都感觉得到的吧,她的爱。
况且,如若我成了人类,大抵,也是遇不见她们的吧,大抵,也不会,因着她活得这般长久吧。
我会死去吗,我死后,她们会怎样呢?她会有别的猫吗?它,会允许别的猫来常常靠着它吗?
……
醒来时,明月已高高挂起。
“你还真是爱睡,”它常日里挺得笔直的枝干仿佛舒柔了不少,“今晚的月色真好。”
不远处,她正靠在他怀里看着星星,安静得出奇,就连那兔子,竟也没有出来嚼它的宵夜。
她不久便睡着了,他像往日一样,将她抱回房里。
她常常那样靠着他就睡着了,自我来时,也不知多少年了,一直未变。
夜色晴好,虫鸣也渐渐响起,刚才,许是他怕吵了她,才暂且敛去这些个响声。
最近,她的睡眠,远不及过去深了。
她真的,在变呢,虽然,我也不想。
……
“阳,你会因为学不会爱而苦恼吗?”
那日,平日跳脱的她,突然安静下来,我陪她坐了许久,她却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来,多么令人不安的问题啊,虽然,我不是人。
“谁让你苦恼了?”我虽心里不安,还是不紧不慢的磨着爪子。
“我自己,该去,学会爱了吧,突然觉得。”她眼神空洞。
我愈发不安……
这里只有我和她,我知道,她是故意躲开他,和那只兔子的。
“怎么学会?”
“用人类的身份。”她淡淡的笑了笑,毫无生气。
“为什么,非要学?”我的爪子,早已深陷进泥土里。
“我想,爱你们,就像,你们爱我那样。”
“可你明明知道,我们不在乎的。”
“你一直都清楚的吧,我想懂他。”她的笑柔和起来了,坦然的望着我,对啊,我确实懂得,在我和那只兔子来之前,她就想了。
对啊,她没有心,除此之外,她拥有一切。
也和人类一样吧,本能的,追逐,那些得不到的东西。
毕竟,无尽岁月,她想去感受,谁能拦着,感受一下,也是好的。
她站了起来,风和日丽,我却只是感觉到,她在变轻……
我还是一只猫,我本来拥有一切,可很快,很重要的她,就要离我而去了。
我跟着她,像以往任何时候一样的跟着。
她缓缓来的他身边,原本正在树荫下看书的他,抬起头来,看着她,如以往任何时候一样,笑,然后放下那书,站起身来,关切的问,“怎么了?”
“我……”她有些哽咽,脸色苍白起来,眼底,却泛起一丝血色,“要离开了。”
“嗯,”他很清楚,对,可他还是那样不争气,将脸埋到她的肩头,该是在哭,“早点回来,我会很想你~”
“能不能,”他离了她肩头,弯腰对上她的眼睛,正了正神色,“不去……”
“对不起。”她神色异样,突然猛的凑上他的脖颈……
她咬了他……
红色,她变成了红色,以往的白衣,发丝,连那双轻闭的眸子,再睁开时,也只泛着红光。
他倒在她身上,像是熟睡了,双手,却还是不愿松开。
她拿开他的手,轻而易举,让他靠树坐下。
她神色冰冷,却轻轻拂去他脖颈上不再渗血的小洞,皱眉,冷笑,她第一次,这样冷。
“我不能留下,”她轻轻抚着他的发丝,眼神,似乎柔和了些,“这会上瘾的,你,会消失的,真正的消失。”
“阳,替我护着他,好吗?”
“嗯。”
无知,未知,必然是危险的。
“还有雪,保护它。”
“好。”
“谢谢你。”
她是冷的,这却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她的心痛,她的悲伤。
“我会去找你。”
“我可能认不出你。”她笑,很冷。
“没关系。”
然后,她走了,去做人类了,脆弱而短暂的,人类。
他仍皱着眉,闭着眼,滑下一滴泪……
夜幕降临,从此,不知这月色下,何时会再出现她的影子。
他和兔子都还昏睡着,我像以往一样爬上它的枝干,习惯性的,朝那个方向望去,那是他们看星星的地方。
“她真的走了?”
“嗯。”
“去哪儿了?”
“不清楚。”
“那你说要去找她。”
“我会找到的。”
“嗯。”它颤了颤,“我陪你。”
“嗯。”
天亮后,他醒了,眼神迷离空洞,仿佛失了心。
那兔子疯跑了一圈,像是拼命的找她。
“她走了。”
“我知道!”它无力的趴下,开始哭。
“我会去找她。”
“哦。”
“你也可以,我们各凭本事。”它哪里,需要我护,平日里单纯柔弱,也不过只是不愿多管罢了。若真是遇上她的事,她什么办法想不出,又有什么事,做不出。
他,就更不需要了,只是,痴迷些罢了,若是非要伤自己,又岂是我管得了的。
我很清楚,这是为他专设的结界,所以,我们,还是能去的。
她大抵,是想躲着他吧。
怎么去呢,那只兔子,花了许多精力,终于找到契机,做了一世人类,以宿主的身份陪着她。
在那之前,我就明白,她真的舍弃了许多,为了这次……
她很弱,弱得不如一缕游魂,时空对她来说一片混沌,她不得不通过不停的寄宿来维持最基本的意识,连完整的记忆也无法保留。
但好在,如愿的,她有了一颗被寒冰冻结的心,那冰,在经年破碎般的疼痛下,慢慢融化。
她不记得我,但我出现在她所经每世。
我擅长掌控平衡,遇见她后,又多了些感知时空的能力,我很好的将它用起来,用猫的形态,总能陪她几年。
不过副作用是,毛色,我的毛色,总不停变换。
每一次,如它所说,它都陪着我,猫,和橙树,成了她身边必不可少的搭档,猫死那年,橙树枯尽。
每一世,我仍是习惯在每个晴夜爬上它的枝干,忘着她的方向,与它闲聊一会儿。她也总是,偏爱那星空,对啊,明明记不得。
那天,她少有的,将我放上膝盖抚摸,桌上放着自酿的果酒,喝下半坛,眼神也开始飘忽。
“阳~”我一愣,她,是想起来了吗,“这个字好熟悉。”
对啊,只是熟悉而已。
“我为什么总是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不记得了,”她无力的揉揉眉头,仿佛是真的醉了,“是什么呢。”
“我好像,”她笑了笑,那是我从为见过的凄然,“在思念谁,”她叹了口气,“罢了,活了这几十年,不也没想起来吗?”语气里,尽是无奈。
辗转数世,她换了无数宿主,性格各异,形貌不同,却从未停止过思念,许多赢弱者,去世的早,将身体留给她,她便常常,从不掩饰的,随了性子,几乎独居。
她的思念,她的悲伤,她的弱,她所承受的一切,大抵是因为那颗心,正如我,来到这儿,代价吧。
用这无数岁月的磨难,分别,思念,只是为了一颗心吗,还是说,是想保护他啊?
他也是笨得可以,冒着消失的危险,还是来见了她一次,那一次,我们倒是都见到她了,她有些生气,却倒也,少有的想起了许多。
那兔子,激动得,有点神经错乱。
看着好笑,却也,引了她不少注意。
我看着,平平淡淡,又小心翼翼的看着,我也怕,这么弱的她,会不会下一次,连我也找不到呢呢?
什么也记不得,怎么自己回家啊。
思念真是个可怕的东西,再强大,也能被它乱了心智,那家伙,明明在她身边时冷静沉着,无微不至,却偏偏干出那样没脑子的事来,自己差点消失不说,还害她耗了大半累世攒来的精力。
后来某世,我遇见了那兔子,本以为跟错了人,却没想过是那兔子,硬生生害我与她错过,大抵是故意的,它怨我,世世追随,或说,是眼红。
我当时便想,也罢也罢,避开它就是,久了未见她,这兔子,是疯的。
“你为何,不也如她一般,当个宿主什么的,或做个男人,将她抢过来也好啊。”它倒一副吃瓜相。
“我与她,不会产生什么男女情谊的,再说,若我做人,能有这么舒服。”我舒服的伸个懒腰,“她自是有他和那只兔子护着,若你被别的猫抢走,我找谁去?”
“哦。”它倒有些羞。
“若是按人寿算来,我们早就老夫老妻了,还还害什么羞。”
“你觉得,如何,算作夫妻?”
“能相互倚靠,长久的陪伴,非你不可,那种陪伴,是夫妻比不了的。”对啊,世世代代,她啊,还没明白吗,是非他不可的,“夫妻啊,不过是人类的定义罢了,人类中,朝三暮四,见异思迁者良多,露水夫妻什么的,也不少见,哪抵得了,我们这样,漫长岁月,一点一点,将彼此深深烙在心头的情谊啊?”
即使没有心,也是烙上了的,不然,她为何,一有了心,就开始痛,也开始了,无止境的,从前不知滋味的思念呢?即使,记不得。
“世人,都觉得黑猫诡异。”
“对啊,我不就是吗,还不是因为,无知~”
“你真的,那么爱做猫吗?”
“咱不废话了,睡觉~”
我睡得安稳,因为我明白,现在,我爱的家伙们,心里,都很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