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秋意正浓。
临近中午时分,张守义骂骂咧咧地回到家,刚进门,把院里的铁门摔地天价响。未等张大妈开口,张守义便扯着嗓子嚷了起来:“就他张富贵,也敢跟我斗?呸!什么东西!瞧他那熊样,脸长的跟犟驴似的。”张守义说着,越发气不过,跺了跺脚,脸憋的通红,声音也更大了,“他有什么能耐?要不是两个儿子有几个臭钱,在张家村他算老几?也敢跟我争这个大队书记,反了他还!”
张大妈原是个急性子,因读过几年书,娘家又是大户,所以家里家外,全由她做主。见状,便把手里的锅铲一摔,砸进锅里,不耐烦地说:“瞎嚷嚷什么?就你能耐,有本事。近五十岁的人,也没见你有什么出息,整天这里跑跑,那里逛逛,开口国家,闭口人民,还真把自己当个人了!”
张守义讨个没趣,又不敢同她争论,就一头扎进屋里,独自生闷气去了。
张守义年轻时写得一手好字,帐也算得不糊涂,后经人引荐,做了几年生产队会计,一时风光无限。不想后来土地划分到个人,张守义就此失了营生,得了几亩良田,自种地去了。因做了几年文官,吃不得农民的苦,就干脆把种田放在其次,每日里同着队里的干部,东跑跑西跑跑,事无好坏,甘从驱使。久而久之,队里便给他一个微职,年底也能捞点油水。
这年初夏,原大队书记李向阳,因把王家村的一个老光棍的低保钱拿去自用了。那人一气之下,跑到利辛县县政府闹了一场,说:“我光棍一个,没家没业的,就好欺负。人家有头有脸的人,申请个低保户,一顿饭,送点礼,事就成了。我求爷爷 ,告奶奶,来来回回尽做孙子,好容易办成了,却又这样小看我。今天不给个交代,我大门一锁,直告到北京城去!”
县领导一听到北京二字,立马着了慌,把李向阳痛骂一顿,革了他的职。所贪的钱也双倍奉还,以做封口之媚。
张守义得知这一消息时,喜得一宿没睡。心想多年的走卒之苦,到底迎来进身之阶。老练的他一边暗骂李向阳胆大包天,做事不经大脑,一边想着凭自己的资历,又老于“官场”,熟知每个领导的喜好,以为大事可期矣。正在他多方筹备之时,好巧不巧,却在镇委书记那碰到同来送礼的张富贵。
张富贵个高,体瘦,驴样的长脸红扑扑的,走哪都捧着个紫砂壶,碰到老少爷们儿,间或说:这茶不孬,你尝尝,觉民(他有钱的儿子)从南方带来的。张富贵是个场面人,一生爱面子。先前家里穷,说话不硬气,后来儿辈在外地发了财,张富贵也就体面起来,走哪都把腰杆挺得笔直,遇事总得说几句。因曾戏称张守义是李向阳的“狗腿子”,很有些瞧不起他。所以张守义一直恨他,一见面,就学驴叫,彼此形同陌路。
张家村有个闲汉,叫张有道,约莫四十岁,是个胡搅蛮缠的主。他爱喝,好吃,常和张富贵走动。因敢打敢骂,又认识几个混混,村里人都怕他。
有一次,正是大年初一,张富贵的大儿子张觉民,二儿子张觉晓,兄弟俩买了一桌好菜,拿出几瓶好酒,请张有道喝酒。不多时,就都有些醉了。张有道一手拉着张觉民,一手抱着张觉晓,二人抵着头。张有道喷着酒气,对张觉晓说:“你们只管在外打拼,家里的事有我担着。你们也知道,我就是老爷子的一条狗。”
兄弟俩见说,对视一眼,又冲坐在一旁抱着紫砂壶喝茶的张富贵鄙夷地笑了笑,说:“叔,这话说重了。”
张有道有些不甘心,以为做有钱人家的狗是很光荣的事,他拉高了嗓门,说:“你们别不信!我知道谁跟老爷子过不去,他也敢!妈妈的,这就让他瞧瞧我的手段。”说着,张有道便飞也似地跑了出去,兄弟二人忙起身去拉,一旁的张富贵开了口,说:“坐着吧!”兄弟俩就坐着了。
张有道来到张守义家,三步抢进屋里,一把摁住躺在沙发上抽烟的张守义,咬着牙说:“你妈妈的,你也配?你也敢!你妈妈的!”张守义见状,是又惊,又疑,又怕,又怒,还没缓过神,只见张大妈穿着围裙从厨房跑了出来,她一把抓住张有道的领子口,啪啪赏了张有道两声脆响,咬着牙说:“狗东西,你也配?你也敢!你妈妈的!”这几声响,把张有道的酒打醒了七分。他摸了摸脸,立马赔笑说:“嫂子,喝高了,误会,这是误会。”说着,便拍了拍张守义的背,道了声歉,说几句好话,又飞也似地跑开了。在张家庄,张有道最怕的就是张大妈,怕她娘家的势大!
后来张大妈得知那天张有道是在张富贵家喝的酒,又是从他家跑过来的。便指桑骂槐地在张富贵家门口骂了三天,唬得张富贵一家人三天没敢出来。
就这样,两家的梁子算是彻底结下了。
这天,张守义的大儿子张小兵从省城回来,从张大妈的口中得知了张有道的事,觉得这事得说说。张小兵二十来岁,是个大学生,刚毕业一年。他戴个眼镜,白净面皮,长得八分秀气。因读过书,念过大学,遇事总爱讲道理。
于是,张小兵踱着雅步,文质彬彬的来到张富贵家。见了张富贵和他两个儿子,道了声扰,便东一个道理,西一个道理,同他们讲起了道理。
“叔,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这事做的没有道理。”
“叔,冤家宜解不宜结,这事儿本身就没道理。”
就这样,张小兵把这些道理,从中午说到天擦黑, 直没有张富贵父子三人插嘴的份儿。张小兵走后,张富贵叹了叹气,对张觉民和张觉晓说:“你看看,人家读书人,说话做事,就是比咱们有道理。”
这年开春,镇委书记吴晓东把张守义和张富贵叫在一起,开了个会。
镇委书记吴晓东约莫四十岁左右,喜烟酒,好排面。个头不高,体胖,头顶的毛发就像秋后的庄稼似的,微风吹来,光秃秃、凉飕飕的。
他见了张守义和张富贵,抿着嘴笑着说:“两位同志,今天找你们来,不为别的,就是大队书记的事儿。”
张守义和张富贵见说,彼此瞪了一眼,各以为志在必得。
“你们也知道,我有个儿子,他大学毕业,在部队服役了三年,入了党,今年刚回来。组织上很信任他,决定让他干这个大队书记,也是让他深入人民群众,真正知道咱们老百姓需要什么嘛!今天正好有空,跟你们说说。”
二人说了几句奉承话,就一起走回家去。
路上,他们彼此看了一眼,各自叹了口气,说:“说来说去,还是做官的最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