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姨和我说,如果这件事被那家人知道了,会杀了她全家。
两年前,我们学校旁边开了一个汉堡店,中西结合的那种,又卖炸鸡又卖炒菜。店主是一对农村夫妇,非常热心而且记忆力很好,我第一次去买可乐就把我认住了。加了微信之后,有时间就会去帮他们上网买些东西和填网上年报。
认识差不多有一年了,阿姨和我说起她以前的生活。
说起来,我家里祖辈也是种地的,毕竟南方平原地区的农村和北方山区的农村的差距还是很大,基本上她们说的事情我都没见过。比如小学生踩着及膝深的雪去上学,比如不断逃离农村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抓去吸毒的女生。
其实这些事情早些年的电视上也经常报道,但是听到当事人非常平常的陈述出来,感觉还是很难一下子反应过来。
我对那个吸毒女生的事情很感兴趣,因为她好像是那个圈子里唯一跳出农村生活的人了,可悲是只能借由毒品。
虽然她是从另一个村逃到这个村子来的。在原来的村里,女人因为养不起她把她送给一个当地土豪。她白天很乖,很听话。却每晚翻窗从二楼跳下去一下子消失在林子里,没人知道她去了哪。
有一天,土豪给她买了一架自行车,她骑着车上学。就在等红灯的时候她看到街边停着一辆大巴。
我猜油腻泛黄的车窗甚至看不清目的地的名字,但她一下子丢下车跑到车上去。不知道她是不是渴望去一个不一样的世界,那个终点站是不是满足了她的期待,是不是她想重新开始不堪的人生的地方。我想应该都不是,因为她后来却只是到了这里,这山里无数个山村中的另外一个。
她开始化很浓的口红,很白的粉,像吃了小孩儿一样。她跟着监狱里出来的一群男人住进了山上的一间豪宅,却并不安分地每天清早用音响放着震耳的音乐。就算是男人们也没人喜欢她,显然不是因为她才13岁。
突然我有个很无理的幻想:如果她早上听的是朋克。蒸汽?或者后摇。裸体的女性披着没洗过的头发,脸上带着脏兮兮的烟熏妆,吃着白馍馍看着黄土高原上的农村平房,然后会有愤怒的男人来砸她的门。
也许这一幕会很艺术吧。事实上,她很快地在那所豪宅里染上了毒品。
很自然的从增加剂量到开始注射,变成男人赚钱的工具。没有音乐也没有文学,不能强求她,因为你没有办法奢想在一个囚牢里可以有任何办法让她拯救自己。
后来她偷偷跟着一群女人跑去了县城,开始在饭馆蓬头垢面地打工,阿姨就在那里和她睡对床。
奇怪的是她每天晚上都把枕巾卷成一条放在枕头边。除此之外,她好像一下子就痊愈了,每天说说笑笑,仿佛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女孩。
只是,毒瘾没有放过她。一天晚上别人发现她犯病了。
说到这里阿姨给我看她虎口处的一块疤,很长又连续的一条肉疤。当时女人们不知道要给她嘴里塞毛巾。阿姨伸手去帮她掖被子,却被她一口咬在手掌边。
一起住了那么久,每天从水房抱着热水回来泡脚,然后絮絮叨叨上床睡觉。只有到那一晚,大家才发现,原来她吸过毒。
毫不意外,她又突然消失了。和小时候在晚上跳窗一样,没人知道她去了哪。
后来听说,她嫁了一个江西人,生了孩子有了自己的家庭。再后来听说她又逃了好多次。
每次好像都安定了,却总在最接近平静的时候突然消失。她一定是在寻找着什么比生命还要重要的东西。我突然无比希望她能找到,这会是一个现实但是圆满的故事。
有一年,阿姨怀上了小孩在老家养胎。一天夜里有一个女人突然过来找她,白的瘆人的妆,红的似血的嘴。
女人变了很多,站在黑夜里,却一直没有接近。
她说在江西碰到了原来吸毒的人,对家里没有任何交代就被抓走了。他们又开始脱下她的衣服把她最廉价地卖给男人。那个时候她肯定看着阿姨,她说她也想做一个母亲。她应该是哭着撩起了上衣,腰上长满了疱疹,只差一点,就围上了一圈。女人过来道别,她说她还放不下。再后来就没有见过了。
阿姨没有哭,有点唏嘘,但她是笑着讲完的。
我想安慰她,告诉阿姨,也许她只是像从前一样,用最出其不意的方式逃走了这个世界。我想说有一个人叫卡拉瓦乔,我觉得她会喜欢他的画。
但这一切都显得如此自作多情,任何的对真实的粉饰都好像多余而做作。我想,也许黄土地里生长的人,真的是很坚强吧。
我跟着笑了笑,企图转移话题。我问她,你不是说你还救过一个女孩儿吗?
她突然看了看我,才点头。说,嗯,和你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