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份的南方,空气里依旧浮动着残余的暑气,黏腻而潮湿。
决定出行的那日,天色阴沉,并非什么出行的好日子。我却像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推搡着,草草收拾了行囊,踏上了一趟南下的列车。
并无明确的目的地,只在随意搜了一个古镇的名字。
于我而言,目的地本身的盛名或贬损已无关紧要。
我只是需要一场离开,一场对熟悉空气的短暂叛逃。
列车呼啸着钻出一个又一个隧道,窗外的景致由北方的疏朗开阔,渐次转为南方的层峦叠翠。
稻田、水塘、白墙黛瓦的民居,像被雨水洗过的宣纸画,一幅幅掠过。
耳机里循环着低回的民谣,吉他的弦音轻轻刮擦着心扉,竟生出几分近乡情怯般的惘然。
抵达时,已是黄昏。
天色并未好转,云层压得更低,酝酿着一场蓄势待发的雨。
古镇的入口果真如预料般喧嚷,导游旗子晃动,旅行团的人流裹挟着热浪与嘈杂声,汇集在一起。我下意识地紧了紧背包带,加快了前行的步伐。
然而,拐进一条岔开的小巷,不过三五步的距离,鼎沸的人声便骤然被滤去。
脚下是湿滑的青石板路,被经年累月的脚步磨得温润,在渐暗的天光里幽幽发亮。两侧是斑驳的高墙,墙壁被岁月和潮气侵蚀出大片深浅不一的暗纹。藤蔓执着地向上攀爬,为这灰调的画布点缀着几笔顽强的绿意。
雨,终于细细密密地落了下来。
我撑开伞,躲进一户人家探出的檐廊下。廊下坐着一位老人,正眯着眼收听一部老旧的收音机,咿咿呀呀地唱着当地的戏曲。
他并未看我,只兀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我也便安心地站着,做一个沉默的旁听者。
雨水顺着瓦当滴落,在我脚边溅起细小的水花。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好闻的味道——是泥土的味道混着青苔的清涩气,还有不知从哪家飘出的淡淡皂角香。深吸一口,感觉肺腑都被洗涤了一遍。
我就这样站着,听着半懂不懂的戏,看着绵延不绝的雨,时间开始变得缓慢。没有必须去的地方,没有必须见的人,甚至没有了必须思考的事。
我想起城市里那个总是步履匆匆,被截止日期和未读邮件驱赶着的自己,那个在会议室里正襟危坐,言辞精准却内心疲惫的自己。
那个我,在此刻此地,被这南方的烟雨,温柔地瓦解了。
雨势渐小,我继续前行。巷子深处,灯火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倒映在积水的石板上,被拉成长长的光带。
误打误撞,来到一家小餐馆。老板娘很热情,但却并不让人反感。
菜式简单,味道却极为真切。我坐在吱呀作响的竹椅上,对着窗外的河水,慢慢吃完。没有看手机,没有拍照,只是吃饭。
饭后,循着水声走到一座石桥。桥上没有灯,唯有对岸客栈的灯笼,投来一片昏黄的光。我靠在石栏上,看乌篷船滑过桥洞,船桨搅碎一河灯影,复又归于平静。
黑暗中,感官变得异常敏锐。我听得见远处隐约的谈笑,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所有的烦恼,在此刻都显得极其遥远。
原来,旅行的意义,从来不是一次物理空间的简单位移。
它是一场向内的跋涉。
是暂时摘下所有社会赋予的身份标签,重新变回一个纯粹的,会饿、会冷、会为一场雨一朵花而驻足感动的人。
是在陌生的风景里,与那个最本真的自己,久别重逢。
我们总渴望走得远些,再远些,仿佛最美的风景永远在彼岸。却忘了,出发,是为了更好的归来。
翌日清晨,天光放晴,古镇在晨曦中露出清晰的轮廓。旅行团的大巴们尚未抵达,小镇恢复了它原本的宁静。
我穿过来时那条喧闹的主街,此刻它空荡得如同一个巨大的舞台,等待着下一场演出。
我没有买任何纪念品,只在包里,小心地收着一片在檐廊下拾得的被雨水浸过的落叶。
列车再次启动,载着我驶回熟悉的世界。窗外的南方水乡渐行渐远。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同了。那场雨,那座桥,那一碗饭的清香,已悄然沉淀在我心底。
无论未来的生活如何喧嚣,我都可以在自己的内心,找到那条清幽的雨巷,那座无人的石桥。
那里,烟雨朦胧,宁静无声,足以安放所有漂泊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