谦谦君子

  我和唐深仅一面之缘。对他,也只剩得下一个词:谦谦君子。

  唐深把“谦谦君子”当作人生追求,得回到他刚能理解这几个字的意思说起。君子这个词相当玄妙,《周易》里写道:天行健 ,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唐深说他看着这几个字,冥冥之中觉得,君子这俩字像是要从华夏的血脉中磅礴地汇入到了他的髓骨里。

  这以后,唐深自诩准君子,并以君子的标准要求自己,直过了十数载。

  唐深少言,甚至大多数时候并不说话,以至于大学四年下来,没多少人会记得他。但是,唐深写的一手好文章,又常能写诗作词,所以,系里一有这样需要文采的事,班委总会十分一致地先想到他,当然,也只有这样的时候。

  时人或有感慨,现在的大学总同文化二字相分离,大多数专业人才在拥有极高专业知识的同时却缺乏必要的人文气息底蕴。于社会发展至少到现在还没有明显的不良反应,人们倒也不在乎这些。

  然而,毫无疑问的是人类社会偏偏建立在社会这二字之上,一个社会缺乏人文底蕴,像极了一个毫无精神的只躯壳般的机械的人,填充着高度秩序化的城市,这实在很难让我们的社会能够足够的坚固。

  唐深常这样感慨,也以此为训,等他稍能读些各个时代的名篇大作时,他便将君子同文化相契合,也希望能够在纷扰的世界里还能有一块栖息之所。

  唐深年幼时便写过诗,在课上当众念出了他的诗,后来被一群孩子狠狠地揍了。那天傍晚,唐深撺着被撕的稀巴烂的纸,蹒跚着脚步缓缓走回家。

  “怎么成这样了?”母亲问他。

  “摔田里了。”唐深回答,一头钻进了屋里到晚饭也不再出来。

  母亲端着饭进去时,唐深正认真拼着碎纸片。

  “你放着吧,妈妈来拼。”母亲把饭端到他跟前,唐深看着,泪水在眼眶里回旋,他端起饭别过身去,“我拿出去吃。”

  后来,唐深经常会掉田里,但他写诗时通常会先抄一遍,他总拿备写的那份到班上念。在别的孩子揍他时,他也会还手,再后来,每个人都把他揍了一遍,他也把每个人打了一通,再没人敢揍他了。

  唐深一家去过很多地方,直到最后安定了下来,唐深变得沉默寡言了些,也少有伙伴可以玩闹,但是许多时间里他都把自己埋在一堆书中。

  我同他只一面之缘,我所知道的他的事大多听别人传闻,其他的我便再不晓得。

  毕业前一年,为着能够把诸多的事情一并处理完,我常把自己关进屋里,整天整天的不往外走,也极少同友人谈话。终于,莫多的烦闷崩溃了本就疲惫不堪的躯体,北京11月的凌晨四点,我从梦中惊醒,然后披上衣服踏着拖鞋,疯狂地往屋外跑去,边跑边对着天空大喊。

  没多会,周遭楼里便传来了咒骂声,我继续喊着,没想过要理会他们,楼里也接连骂着,好像梦靥般在不断重复着。

  许久,我停了下来,坐在路边长椅上,稍微好受了些。顿时却感觉全身冰冷,寒意很快流窜到了全身的每一处,四周也一并安静了下来,静的听得到空气的流动。

  凌晨四点半,北京城里路灯的寒光,照亮着本就阴霾沉沉的天际,一股寒寂的凄凉感觉刺入我的每一寸肌肤,我只得闭上眼,莫多烦闷却又都席卷到了眼前。

  等我睁开眼,突然一惊,唐深不知在什么时候,端端正正地坐在我旁边,他见我醒来,稍微挪动了身体。

  “整一个月没见你出过屋子。”他说完这话好像停下来想了一会,“以往怎么也总能见你路过。”

  “事情太多,”我说着便停了下来,想着该继续说下去,但是仔细想想同他接触的次数,可能,还真没有,我记不得在何时与他碰面过,一想到这儿再看看他,却真如从未见过一般,唐深对我而言太过陌生。

  “很多事情并没有必要去做。”唐深并没有理会我没有说完的话,他只边说边看着打亮的路灯,在一团漆黑的夜空下兀自散发着柔柔的冷光。

  凌晨五点,周围楼里有零星几个屋子慢慢亮起了灯。

  “在莫大的城市里面,我们还能留下什么?如车流般的人群,会逐渐消失在人群的尽头,但是谁也不愿在中途停下来,看看匆匆走动的行人,每个人都在不断往前走,不断走向城市的最中心!”他更像是自言自语,说完,只深深地叹了口气,然后径直看着前方,再没说话。

  我也没再说一句话,甚至都不知道他说了什么,只顾安抚着我瑟瑟发抖的躯体,等我回过神来时,唐深已经起身离开。

  此后,我再没有见过唐深,就好像他从来没有出现在我的眼前一样,但是他的话却那般清晰,不时会映现到我的眼前。

  我同唐深仅一面之缘,大学开始,大学毕业,此后再没有见过。

  四年寒暑春秋,直到某一刻我们才意识到,时间早已宣告我们的青春,只剩得下回忆。

  后来再谈起唐深时,有人说,唐深去一座很古老美丽的城市生活了,有人说,唐深就在人影攒动的北京城,只不过,没人知道他在人群的哪里。

  也有人说唐深死了,被埋葬在他家乡的浓郁的密林里,他终究不堪这样枯竭奢靡的灯红酒绿的迷茫。听到这些,我总有些许的凄婉,偶尔想起他的话,倒也感慨万千。

  虽然仅一面之缘,但是总觉与唐深好像许久之前便已相识,陌生却又熟悉,但是,我不是君子。

  直到某一天,我再记不得唐深,他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只留下他的名字和他说的那句话。

  当我回想四年大学时,总想起,我与唐深仅一面之缘,但他,却是我见过唯一的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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