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于梦中惊醒,到底使我忆起了家乡。
四年来,家乡的消失是我不愿触及的伤痛,一直蛰伏在内心深处。照理是该写点东西,但我实在不愿揭开伤疤,咀嚼痛苦。提起家乡,往往沉默无言。随着时间的流逝,伤痛逐渐在红尘琐事的浮沉中变淡,曾生活生长的家乡似乎越走越远,仿佛只剩下一点淡淡的印记。
但昨天的噩梦,终于使我忆起了家乡。
家园已失去,关于家的记忆,总有一天也会烟消云散,就像许多的人和事,在时间的洪流里消失殆尽,仿佛未曾出现过一样。
最怕人事有代谢,伤心往来成古今!
我的家在定陶的北面,和菏泽搭界历属仿山。四年前,镇政府整体规划,我们村整体被拆,快得猝不及防,快得我还未来得及留张照片,等我急匆匆的赶到家时,满眼是大片的废墟,残砖断瓦一堆堆胡乱堆放着,哪里还能看出曾经的影子,哪里还有原来的样子?
我知道我来晚了,未能见到家的最后一面,哪怕能够亲眼目睹熟悉的旧砖墙在我面前轰然崩塌也好啊!我彻底失去了我的家,没有了人生的跟脚。再也不能惬意的走过熟悉的街道,再也不能嗅到院子里弥漫的花草香气,再也不能听到乡邻此起彼伏的呼唤……
父老乡亲们默默的看着眼前的一切,气氛非常压抑。机器的轰鸣碾碎了他们不舍的目光,不少老人开始哭泣,悲伤的味道在空气里弥漫扩散开来。他们没有多少文化,但几千年安土重迁的习俗还是深深的烙印在他们的心里。没有了祖祖辈辈栖息的家园,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土地,他们对自己和后辈的未来感到迷茫和担忧,或许还有无助、伤感和无奈。
村里有些老年人几乎一生都没离开过自己的村庄,他们活动的范围以村庄为圆心,半径不会超过50华里。我村的历史较远可以追溯到明朝洪武年间,始迁于明洪武初年自山西洪洞县大槐树下,前后接近700年历史。据传董氏四兄弟以牛耕画圈,占有了后世繁衍生息的土地,几百年的历史变迁,不少人迁居外地,在外面开枝散叶。定陶附近的董姓家庭大都同源同宗。
家谱上将宗族的繁衍变迁记载的非常详细,每到清明或春节,不少居住外地的宗亲还到家庙祭祖。家谱可能还在,偌大的家庙是已经几乎挂不下了,家庙里有碑刻,以文言的形式记载了家族传承的历史足迹,可惜我以前从没细细看过,甚至一次都没正眼看过。他就静静的矗立在那里,我经过时几乎无视了他的存在。随着村里的拆除,不知散落何处,有时间真要回去看看。
父老乡亲在这片土地上出生成长,为生机劳碌奔波,流汗流血,体验生活的悲欢离合,经受岁月的风霜雪雨,他们的生命和乡土融为一体,乡音乡情乡俗乡韵融化在血脉之中,身边是至亲的亲人,离村落不远的坟里埋着自己的先辈,鲜血和汗水浇灌过的田野生长出的金麦穗和赶车谣,哺育了他们的成长。
所以,远方难期,故土难离。
拆除后的村民散居在周边的村庄。或租住在荒僻破落的老屋,或寄居在亲戚家中,或在田地中搭一个简易的窝棚居住,家有老人的家庭,农村人都忌讳,更是难以租到房子,搭窝棚和简易房的居多。村民们在巨大的变动中终于安静下来。生活有了新的变化,终日辛勤劳作的村人由于失去了土地,一下子无所事事起来,不少人纷纷出去打工,只剩年老体弱的和妇孺待在租住的地方。经历了这场变故的乡亲变得更加亲切起来,路上碰到总要招呼攀谈一番。只有一些老人,还常常叹气流泪。有些老人至死没有等到的回迁房,几乎等同于客死他乡,令人备觉伤感!
这是家园之殇!
拆迁后的村庄被开发成了风景区,村庄旧址成了一片湖泊,人民路以西的土地种上了很多的绿化树,塑造了不少人文景观,成了很好的玩赏消闲之地。以东的土地被很多企业占用,呈现出较繁荣的实体经济区的气象。
未拆前的村庄的东西两面各有一条大河,应该都是红卫河的分支。东边的河离村庄很近,几户人家已经将房子盖到了河边。西河更加宽阔,离村有三四里的样子,我村的土地直到西河边,过了西河就是另一个村庄。村庄东西走向,紧挨着村的南面有一个和村等长的大坑,此坑和村南的一条小河相通。村北只有坑,大大小小的好几个。可以说,村里三面环水,一面有水,很符合先民们依水而居的理念。
河是幼时的我们的天堂。
夏天的时候水流充沛,水草丰茂。清清河水流过,青黛色的水草像带子在风中冉冉漂浮。夹岸的河堤上是各种各样的树木,槐树最多。春末白色的槐花缀满枝头,香气满堤,令人神清气爽。河边上是各种喜水的植物,墨绿、浅绿、黄绿,林林总总的绿色,高高低低,像安排好了似的,富有层次感,最多的当然是蒲苇和亭亭草,风吹过,两岸的草木此起彼伏,颇为可观。
小时候家里喂了两头耕牛,从七八岁开始,我基本上承担了耕牛夏天的所有饲料,河边的草最多,可以直接用镰收割,既轻松收获也多,所以我常到河边去。割草的间隙,常在在河中嬉戏玩耍,学会了各种野路子的游泳。我能沿着河水仰泳几里地,在同龄人中应当列入高手的行列。渴了,就在河边上挖个小坑,等水慢慢地浸过来,水甘甜可口。等我上高中的时候,县城造纸厂的污水排进河中,河水暗黑,老远就能闻到刺鼻的浊臭气味,再不复原来的模样。
河中水产丰富,有各种各样的鱼,乌龟和老鳖,椭圆形的贝壳,螺等。我们经常在河里捕捞些河鲜,或烧或烤,味道十分鲜美,现在再也找不到那时的味道。春秋天水少的时候,我们会搭伙叠堰,一上午就可以捕捉好几斤鱼,几个人一分,各自回家,美餐一顿。
极度寒冷的冬天,河面上结了厚厚的冰。我们在冰上打闹嬉戏,做各种游戏。那时的冬天特别显冷,我们鼻涕耷拉的老长,手脚冻得肿的很高,但我们却很快乐。
我生于七十年代末期,算是抓住了艰苦岁月的尾巴。那时村民普遍贫困,还没有通电,靠煤油灯照明。自家的母鸡下的鸡蛋,是不舍的吃的,母亲总是积攒下来,去赶集货卖,才九分钱一个!耕地打场都是用牛马骡,开春到冬至,基本上没有闲的时候。古老的农耕文明依然以其原始的节奏缓慢地铺展开去,一个麦收要辛苦一个月才能完成。我几乎掌握了所有的农家把式,因此我深深知道家乡父老劳作的辛苦与生活的不易。
家乡的土地上有我痛苦的而又甜蜜的记忆,我曾在这片土地上努力的活过,这里是我生命的起点,然而痛过哭过笑过的家却再也找不到了,那些鲜活的人和事再也没有了依托,家仅仅成为了一个符号,退化在一个个渐行渐远的身影上。
失缺的心该怎样找到活过的明证?唯以此简短的文字留作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