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个极其念旧的人。院里那两架锈迹斑斑的老家伙,父亲始终舍不得把它们送到收破烂人的手里。父亲总说:“卖也卖不了几个钱,就留着吧!与其把它们送进废铁厂重新锻造,不如就跟着我一起老去,多少日子都一起过来了,还在乎这几年吗?”一辆摩托车,一辆三轮车,它们跟在父亲身边的岁月远比我陪伴父亲的岁月还要长久,过去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摩托车是父亲买的第一辆车,也是他这辈子唯一给自已买的新车。在那个还不算富裕的年代,谁家里要是有一辆摩托车,勉强也算是富裕家庭的行列。可是,对于我们家里来说却并不是这样。这辆摩托车是唯一值钱的家当,也是父亲的全部。父亲就靠着摩托车做“摩的”,供我读书,补贴家用,一点一点地撑起这个家。记忆里,那是一辆有着红色外壳的摩托车,笨重的车身与父亲偏胖的体格遥相呼应。父亲的双手与车把手常年接触,车把倒是因为磨损而日渐光滑,父亲的手却是日益地长茧而粗糙。车两侧的挡牌上挂满泥浆,父亲的双颊亦挂满岁月的风霜。大路上,车站旁,街巷里,父亲开着他的摩托车无数次驶过,风雨无阻。长短不一的里程兑换了生存的食粮,父亲的阅历愈发饱满丰富,面容也随之衰老沧桑。这个家庭的掌舵者,数十年如一日地控制着生活的航向,不偏不倚,兢兢业业。
即使每日能看见父亲的摩托车,但是能一年到头能坐上去的机会并不多。要么是母亲起早要赶集的时候,要么是雨天,父亲怕我上学迟到的时候。再者就是逢年过节走亲戚串门的时候,一家三口挤在一辆摩托车上,父亲在前面,母亲坐在后面,我坐中间,像是倚靠着两座大山,安稳踏实。
自幼年记事起,父亲的形象就总是和他的摩托车一起叠加出现在我的脑海中。发动机轰鸣声的起起落落与父亲的离家或归家密不可分,本是机器嘈杂的声音却成了牵动我和母亲心情的关键音符。倘若是缓慢变急的声音,那是父亲走了。一般是睡意惺忪的早晨,半梦半醒之间,我意识到父亲的离去。倘若是急而变缓的声音,那是父亲回家了。是在母亲做好晚饭后不久,我馋嘴守在饭桌边看电视的时候。每每听到这急而缓和的发动机声响,我就格外高兴。一来,父亲回家了我和母亲就可以吃晚饭了,流口水等待的时间总算过完。其次,父亲时不时的会给我捎上各种糖果,饼干,或者是一大袋水果,我总在没有正式吃饭之前就把胃填得满满的,刚才等待的饥饿感一去不复返。
关于父亲,印象由尤深的是,每缴纳一次学校里的生活费,父亲数零钞的场景。昏暗的灯光下,父亲从衣服兜里里掏出一大把的零钱,堆放在桌子上,一块,五块,十块,然后用他那布满老茧的双手抚平一张又一张的纸币,又一张一张地叠好。食指蘸点唾沫水,嘴里轻声发出“一二三”,数完了一遍,又从头再数一遍,就这样循环地数上好几遍,父亲才放心地交给我。看似大把的零钞,经父亲这样一数体积就明显减少了许多,最后父亲收起剩下的为数不多的零钞揣进兜里,再压压衣服兜,并嘱咐我要再数一遍,不能弄丢了。父亲在路上风吹雨淋的辛劳我永远无法感同身受,但是父亲付出的颗颗汗水却在每一次握紧那把零钞后滴进了我的心里。
雨天的夜晚,有时候一桌饭菜都凉了,还听不见父亲摩托车的轰鸣声,母亲与我都会开始担心。但母亲会让我先吃饭,然后洗漱睡觉。可是父亲还没回来,我哪里睡得着呢。于是,一闭上眼睛,风声雨声夹杂着雷电的轰鸣,着急的盼望,耳朵里似乎就传来了父亲归家的声音。但是一睁眼,才发现刚才的声音是不存在的。母亲依旧守在桌子旁,点着一盏孤灯,等着父亲回来。我就这样迷迷糊糊,半听半睡,睡不踏实,心也始终放不下。但第二天早晨,也总能够再听到缓而变急的轰鸣声,就知道父亲昨晚回来过了,现在他又走了,一边高兴着,一边又失望着。这样的等待直到我上中学,父亲摩托车的轰鸣声再也如约而至。那一年,父亲的摩托车与一辆小车相撞,父亲受了重伤,在家里躺了一年之久,摩托车也被撞坏,就这样搁置在了院子里。父亲好转之后,把摩托车拿去修理,却也始终不如从前。
迫于生计需要,父亲与母亲商议了一下,决定买个二手的三轮车用来跑业务。当然,之前的那辆摩托车也没有闲着,虽然不能跑太远的路,但是用来跑短途还是可以的。这辆二手三轮车,父亲一开又是好几年的时间。后来拉客的生意也不是太好做,父亲改行做了菜贩。冬夜里,父亲凌晨两三点起床,开着他的三轮车,去蔬菜交易市场拉一整车新鲜的莴笋,等到天明再零售卖给四里八乡的人们,赚一点微薄的差价。或者是有着酷暑的夏天,父亲顶着日头,沿路叫卖一车几毛钱一斤的土豆。再者就是开着这三轮车在农忙的时候,帮着母亲运秋收后的稻谷,大蒜,苞谷……
摩托车承载的是家庭的责任,三轮车承载的生活的操劳,它们贯穿于我成长的始末,与父亲如影随形。
再后来,我长大了。摩托车越跑越慢,三轮车越发的陈旧,父亲也逐渐老去。终于有一天,父亲再也开不动它们了。根植于土地,父亲又做回了一个老实本分的庄稼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而那些跟随着车轮奔跑的岁月,已经成为父亲血液的一部分,流淌在他整个生命的进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