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4-21

                                         春雪

         这场雪来的不是时候,英子边往灶膛里塞了一把干柴边这样想。她忍不住起身走到门边向外望,天阴沉着,山坳里雾气朦朦,连对面山坡上的几棵桐油树也消失在雾气里。院子里静悄悄的,听不到一点声响,有些冷风悄悄地刮进来,英子打了一个冷战,她还是第一次见春天里下雪。英子觉得时间也象是凝住了,她不时走到屋门口,向着外面张望,雪已经把院子下白了,过了一会,太阳光透过云层照在院子里的雪地上,地白得直晃人的眼。已经是吃晌午饭的时候了,空气中弥漫着玉米秸烧焦的呛人的烟气,除了柴垛上有两只麻雀落下,发出喳喳的声音,整个院子里一片静寂。英子在心里叹息了一声,她从木柜里抓了一把玉米撒到了院子里,从墙角跑来了几只芦花鸡,有几只麻雀也来抢食,等几只芦花鸡吃完玉米上了院子里的老榆树,麻雀飞走了,院子里又重新安静下来。英子觉得眼前一片模糊,缓了一会,屋里的一切才又重新清晰起来,灶台上的锅里正冒出热气,英子朝锅里添了一瓢凉水,又在灶膛前坐下来,盯着灶膛里的火苗发起呆来。过了一会,她扯了一些柴草塞进灶膛里,看着椿树枝在灶膛里扭曲着,发出嘶嘶的响声,火光让英子的脸有些热,她打了一个哈欠,为了让自己不至于睡着,她逼迫自己想一些事情。都是过去的事了,可到现在英子还记得清楚。那时,她看不出林林有多好,村里人都说林林清高,骑车上街也不理人,只顾看路,庄稼地里的草长到地畔上来,也没见林林动手锄一下。林林家就在附近,翻过一道山梁就是,林林家里条件不好,家里的新房子刚盖了一半就放下了,说是没有钱,加上还有个兄弟,可爹觉得林林人厚道,又是高中文化。爹的话英子还是听的,英子觉得林林长得不说有多好,可算下来,英子也没见过村里比林林强的人,再加上他一副忧国忧民的神情,现在英子觉得自己被他的表面欺骗了,他这人就是这样,有时有些莫名其妙,可他这人不算坏,结婚前,有两次趁天黑亲过她的嘴,还揉过她的奶,可没解过她的裤带。

        英子正想着,听见院子里传来几声鸡叫,朝门口看去,见是爹回来了。爹拍了拍身体上的雪问:“人还没回来?”英子没说话,只是在心里叹了口气,然后站起身来掀起锅盖,红苕稀饭熬得正好,她又从前锅拾了两个馍放在盘子里。爹在桌前坐下,吸着一锅旱烟叶,嘴里自言自语道:“这天气说变就变。”英子把饭和蒸馍摆好,又从案上端来菜,干辣角炒魔芋,还有凉拌莲菜,屋外天阴得厉害,她担心起来,他会去哪呢?雪片静悄悄地落在院子里,门外远近的山卯都成了银白的世界。爹把收音机打开,里面正播放着天气预报,英子的心不安起来。爹又说:“林林这人心气高,受不得别人的话,偏偏赶上下雪,山路也不好走,他是男人,也要给他留些面子,他出不了啥事,就是操心山上的熊,雪天熊就下山来寻食。遇上熊也不怕,只要你有办法。”说到这,爹站起来走到木桌前,拉开抽屉取出一瓶酒用手摇了摇,酒里放了天麻有些浑浊。爹倒了一杯酒,屋子里便有了酒气,却显得天气更冷了,英子忍不住打了个颤抖,脑子也象是清醒了些。爹喝了两杯酒,话也多了起来,英子心里烦闷,便披件蓑衣,在院子门口思忖了一下,径直朝坡下去了。山地里空荡荡的,油菜才起身就落上了雪,英子心里也是空荡荡的,冷风直钻进衣服里来,满眼都是白茫茫的雪,要不是路两边光秃秃的洋槐树指引,怕是连下山的路也寻不着,英子只顾低头向前走,差点就撞到了一辆驴车上,驴嘴里喷出的难闻的白气刚好撞到了英子的脸上,英子忙闪到了路旁,这才看清赶车的人,这人也象是刚从睡梦里惊醒,脸上带着惊谔的表情,他把驴的缰绳拉紧了些,驴站住身子一动不动,象是睡着了。赶车的人抖了抖毡帽上的雪,英子鼓足了勇气问:“叔,你回来的路上见没见过一个男的?”那人仰起脸来,睡眼惺忪的模样。仔细打量了一番,英子才看清楚这人的模样,这人和爹认识,来过家里几次。就听那人说:“英子,天都下开了雪,你还往外跑,不怕林林担心?”说到这,他抬头看了看天又说:“预报说雪还要下。”英子把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那人还是不紧不慢地说:“你刚才说林林离家出走了?到哪去了?林林我见过,不象是胡跑的人,你把屋里都齐齐找过了?”英子点点头说:“都找过了,也不知道去哪里了,我出来看看,我爹说下雪天熊就下山来了。”一听到熊,那人的眼睛亮了一下,又象是燃尽的草灰一样暗淡下来,他摇摇头说:“没有熊,山里已经没有熊了,连野猪也不见了,前几年野猪都成灾了,有人偷偷打了到镇子上卖,可现在。”这人叹了一口气,又朝英子摆摆手说:“你回去吧,一路上连个人影都没有,这么大的雪,人都窝在家里,你回吧,林林是个大男人,能出什么事?你回去吧。”说完他拉了一下缰绳,驴子猛然从睡梦中惊醒,停顿了一下,便迈动步子拉着车子走了。英子呆呆地站着,雪花落进英子的脖子里,英子打了一个冷战,她看见路边地畔上的枇杷树,便跑过去,这棵树,树冠已经完全伸展开,青黛色的树叶上落了一层雪,树下的土还干着,她过去曾经在这里歇过脚,林林那时每天都骑车从树前的路上经过,他骑车的时候很专心,只顾着看路,她有一次扔了一个大土块到他面前,回想起当时林林四下张望一副惊讶的样子,英子笑了。

        雪下了一阵渐渐停了,英子下了坡,路边的杨树林边有两个黄绿色的帐蓬,蓬子被水浸湿了一大片,上面还打着两个补丁,蓬子下面的桦木板上摆着一排蜂箱,英子四下里看了看,也没看见一个人影。这个南边来的人,不太和山里的人打交道,象是怕别人向他要蜂蜜,村里人都说这个放蜂的老头是个怪人,总是深入简出,轻易不肯从树林里出来,到了冬天的时候,他就悄悄地走了,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的,到了春天油菜花开的时候,他又准时出现在杨树林里,有的村民怀疑他是在山外犯了事,才跑进山来避难的,这样的事也不是没有发生过,听说有人作了案,就跑到深林里隐藏起来,村民不放心,拜托林林去打听一下,说林林有文化,能看出人的好坏来。林林借着买蜂蜜的机会拜访过这个养蜂人,回来以后,林林说这人是隐土,不象是坏人,现在地上的湿稻草冒着青烟。不见隐士的踪影。英子又向西边去,路过一个砖厂,砖厂已经废弃了多年,地上的草能到膝盖,现在下了雪,更显得破败不堪。砖厂里静悄悄的,看不见人影,空地上散落着一地的旧砖坯,砖窑上也落了雪,窑壁上一排黑洞洞的窑口,看起来就象动物的嘴。英子朝窑洞口探了探身子,她壮起胆子地叫了声:“ 林林”一连叫了几下,还是没反应。她刚把蓑衣上的雪拍了拍,猛的一回头,她差一点叫出声来,不远处的雪地上有一双眼睛盯着她看,她转身一气跑到了大路上,回头看了一下,见身后什么也没有,心才渐渐平息,象是一条狗,又象狼,她不敢再想那双灰绿色的眼睛,英子心里难过,眼泪从眼角流下,蛰得眼睛生疼。脚一滑,英子跪在雪地上哭了。她现在有些后悔,不该说那些气话,要不然也不会闹到现在这个地步。林林这人谨慎,这也没什么不好,看书多的人,总是想得多,英子觉得自己不该说那些伤人的话。英子站起身来拍了拍膝盖上的雪,她朝山坡上望了望,阳光下,白茫茫的雪也变得柔和起来,英子又叹了一口气,随他去,她扭头往回走,边走边想:林林不会寻短见的,他这人要强,早上受了气,一定是跑出去散心去了。现在林林变了,以前不管受了多大的委屈,他也从不离家出走,他有他自己的法子,那就是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子里不见人,也不知他在房子里是看书还是睡觉,可到了吃饭的时候,他就会自己走到饭桌前,假装什么都记不起来了,他不是个和吃饭过不去的人,一想到他的这个好习惯,英子的心稍微放下了些,可这次,过了吃饭的时间,也没见他回来,他这是怎么了,他难道不明白女人头发长见识短这个道理,怎么还和自己过不去,她现在想哭。其实如果按林林说的也没什么不好,人面前的路谁能完全看清,她本来不该管这些事的,照爹的说法,地里的事都是男人操的心,她现在希望自己就是作了一场梦。雪把路边的地里下成了白色,路旁的石子堆上也落了一层雪,沿着葡萄园的四周是一排齐腰高的铁丝网,铁丝网一直向北,在远处又折向西边,把一大片地都圈占了起来,这些地以前还种着玉米,现在地里已经堆了些石桩和沙子,旁边还坚着一块木牌,上面落了雪,看不清写的字。远处有几个人影晃动,有一个人直起身子朝这边张望,直到一个骑摩托车的人把车在路边停下,朝着地里吆喝了一声,那些坐着的人才都站起来,有人拿起铁锨俯下身去。英子看到那些桦木桩上也落上了雪,不知道等天气暖和了,这些桦木桩子和铁丝网会不会也出现在坡上的地里,一想到这些,英子便觉得心里闷得慌。林林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农民没有了地,就象是没了根的茅草任人摆布了,林林说他宁愿把地里都种上向日葵,也不想把地包出去。英子想不通他怎么还说这样的话,还象个孩子一样,林林这是怎么了,放着眼前的租金不要,还要说服别人也和他一样。英子不知不觉走到了路的尽头,英子想起林林以前的对象就住在葡萄园西边的村子,他以前的对象英子见过,是个圆脸的女娃,有一次碰上的时候,林林说是他的同学,林林从不在英子面前提起她,英子现在想去她那里碰碰运气。等到了村口,英子低头看了看膝盖和鞋子上的泥又停住了脚步,低头想了一下,她还是转身往回走。天色暗下来,雪稍微小了些,回来的路上有一些车辙子,象是卡车辗过的痕迹,英子沿着路边走,草上落了雪,打着滑,她不时要停下来用柴棍把鞋底的泥清理一下。从标牌旁边拐过去,就到了叉路上,雪地上还留着英子来时的脚印,要是林林从雪上走过去,她能看出来,可雪地上没有别的脚印,他怎么了?天都快黑了,他这是到哪里去了?她心里憋得慌,她想对着山坡喊:“林林,快回来。”可最后她打消了这个念头,她朝山坡上望去,天空虽然昏暗,可她还是能看见自家门前的草垛上站着一个人影,那个人影一动不动,忽然又挥动胳膊冲山下摇着什么,一会又停住不动。等走近了些,英子才渐渐看清那人是林林,旗是用衣服绑成的,英子忍不住笑了。她把脚步缓下来,边走边想:不能轻饶了他,先在他肩膀上咬一口,然后,一笔勾销,往后再不提地的事了,随他去,林林有自己的想法,这是好事, 可为什么他现在的脾气越来越大了?

         天空中又飘起了雪,还夹着冰糁子,打在人的脸上生疼。英子用衣袖揩干了眼睛朝坡上望了一眼,见那个人影还立在那里,英子的眼泪忍不住又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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