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起来的时候，一份热汤就很珍贵了。
今年的气温降得特别快，刚进十月，天气就飞快地冷了下来。前一天还穿夏装，今天就要穿冬装了。懂得看天的人出门前就裹得紧紧的，莽撞的人就只能把自己紧紧搂住，不然冷风会很快钻进身体里。
温度突变的时候，能跟冷风抗衡的，一个是温暖的屋子，另一个，就是热热的汤了。这两个，便利店恰好都有。所以这几天客流量格外可观。
便利店的热汤不单卖，而是买关东煮的福利。关东煮在不同的店叫不同的名字，在这家店就叫关东煮。店里卖的关东煮分杯装和碗装，客人买时小苗要问一句要哪一种。杯装是买小份用的，用的是一次性的塑料杯。碗装的碗跟装盒饭的盒饭一样，四四方方，可以装很多。
客人们买了关东煮，小苗也会问一句“需要汤吗”，然后把热腾腾的汤加到里面，裹着关东煮。这种天气，这句话就可以不问了，因为每个人都想喝口热汤，关东煮反倒成了附属品。
甚至有人冲进店里，要碗装，但只要少少的关东煮，要一大碗汤，然后就着那点关东煮，慢条斯理地把汤喝完，然后脸上出现那种万物复苏的表情。这就可以断定，他一定是在外面冻坏了。小苗很早就能感受到这种冷。一是因为她怕冷的体质，另外则是因为她每天上下班的方式。她的住处离店不远不近，走路距离远，坐公交车又绕远儿，权衡再三只好选择骑自行车。好在现在共享单车遍地都有，出门骑上车，十几分钟就到，方便得很。
唯一不方便的，就是天气不友好。尤其在这个时候，冷风往领口袖口里钻，没过几分钟，身体就冷透了，只能靠猛蹬自行车来维持热量。
这种热量救不了小苗，她感觉自己就像一根长了腿的冰棍。到店之后，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打完卡，然后等着店里的温度把自己融化。
“再这样下去，不用等到冬天，我就变成小雪人了。”小苗对未来很绝望。
店长救了她，用给她加工作的方式。他把店里一项很温暖的技术交给了小苗—给关东煮锅里加汤。
给关东煮加汤绝对是一项技术活，毫不夸张。关东煮，关键在煮。那些食材，海带卷、紫菜包、白菜卷、章鱼丸、鸡蛋糕、牛肉丸等，只有在汤里煮过，才能发挥出它们最好的味道。
汤不是普通的汤。路边小摊上的关东煮，用的是白水，煮出来的食材需要蘸着麻酱才能吃。店里的关东煮是可以直接入口的，汤很重要。一般家常的做法是用鲣鱼熬出高汤，再配上昆布（海带的一种）、白萝卜等食材熬制出的汤汁。
店里的汤没有那么麻烦，都是中央厨房统一熬制，做成浓缩汤汁，到店里用水化开，变成关东煮的汤。
汤是消耗品，不光顾客购买的时候消耗，在煮食材或者煮好之后保温的过程中，水分会一直蒸发，导致汤汁变少。加汤的时候，要判断汤是因为蒸发消耗，还是因为售卖消耗。这两者有差异，蒸发消耗会导致剩下的汤汁偏咸，所以调浓缩汤汁时，就要多加一点水，中和咸味。售卖消耗就简单了，按照原比例调配就好。
所以说这是门技术活，加汤的手法，直接关系到关东煮的口味。店长把这门技术活交给小苗时，千叮万嘱。
说这是很温暖的技术，也很贴切。因为汤汁要用温水化开，还要加到热腾腾的锅里。“冰棍小苗”刚到店就接触了热气腾腾的东西，立刻满血复活。
可是她的技术还差很多，加完之后，锅里的汤不是咸了就是淡了。欢哥属于那种不买关东煮只蹭汤喝的人，喝了小苗调配的汤，还忍不住咂嘴。
这让小苗又羞又恼：“蹭汤喝的还挑三拣四！”可恼也没办法，都怪自己技术不行。好在店长处变不惊，总能把味道调回来。要是放在一般人身上，早就放弃了，小苗却没收手，为了每天能快点暖和起来，也要练好这门技术啊！
这一天小苗继续努力，又调出一锅咸汤，恰好店长出去了，暂时没人收拾烂摊子，只有欢哥在看笑话。就在此时，有人被门外的冷风推了进来。
进来的人慢慢转悠着乱看。小苗本来还有些紧张，祈祷他不要来买关东煮，结果一看他的样子就放心了，他大概是来避风的。今天的风有些邪门，到了晚上还没停，非要把人吹得凉凉的才肯罢休。
那人大概刚下班，身上还穿着工装，竟然是共享单车公司的员工，就是小苗常骑的那家。小苗顿时感觉亲切，忍不住要喊“不用买什么，随便坐”。
没想到他转了一会儿，到了关东煮的窗口，眼睛瞬间发亮，很兴奋地指着恒温锅道：“这个，帮我来一些。”
小苗顿时变得窘迫，感觉自己马上就要变成店铺的千古罪人。欢哥在旁边露出一脸看热闹的表情。小苗只能硬着头皮给客人夹关东煮，并祈祷他不爱喝汤。还好，他要了杯装，看来对汤不太感兴趣。
“多来点汤可以吗？”他看着热气腾腾的汤，终于改了主意。
欢哥“哈”了一声，让小苗更窘了。
“汤有点咸。”她支支吾吾，总算说出不愿意说的话。
“没事没事，我不怕咸。多加点。”
欢哥一脸“等着瞧”的表情，潜台词是等你尝过你就怕了。小苗见对方一再坚持，硬着头皮换了碗装，给他加了满满的汤。
因为心里忐忑，所以在盛汤的时候，小苗不断打量对方的脸色，看他有没有后悔的意思。这时候她才看清他的模样。也是个年轻小伙子，身材一般，长相一般，但肤色不是一般的黑。不是天生的黑，而是常年在外面风吹日晒的黑。
小苗有些疑惑，这种肤色只有在快递小哥和外卖小哥身上有，共享单车公司的员工，不都是程序员或者文员吗？坐办公室的也会这么黑吗？
在她疑惑的时候，这个小哥急不可耐地接过碗，到用餐区贪婪地享用起来。果然，他的目的是汤，直接喝了两大口。
小苗忍不住抽了一口凉气，这么大口，人大概要变咸鱼了。欢哥也紧盯着小哥的脸，等着下一秒小哥像火山一样爆发。店里的空气在这一秒凝固了。
就在小苗他们紧张到要爆炸的时候，一声门响，把他们的目光牵了过去。店长回来了。等他们回过神来，再看小哥，他已经在喝第三口了。
“啊！”小苗忍不住小声尖叫。欢哥也一脸的难以置信。店长一脸茫然，愣了好久才弄清这两人在关注什么。
此时小哥已经喝了一半，速度慢了下来，开始仔细咀嚼关东煮，时不时喝上一口汤。好像汤才是他的主食，关东煮只不过是配菜。
“小哥，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呀？”欢哥敬佩之余，忍不住好奇起来。
“我做共享单车的。”小哥有些不好意思地指了指工装上的标识，说完这话反而更不好意思了，又补充了一句，“主要负责车子的搬运。”
“共享单车还需要搬运啊，不都是人工智能大数据什么的吗？”在小苗的印象里，它们出现在哪里，都是完全随机的。
“需要啊。”小哥又喝了一口汤，“你想，早上车子都被骑到了地铁站，地铁站车子都满了，其他地方却没车骑。我们就要把车子运到其他地方。到了晚上，地铁站用车高峰期，我们又得把车集中送到地铁站，不然用户就没车用了。”他耐心地比画着解释给小苗听。
“什么嘛，不是人工智能啊。说了半天，跟定点租车没什么区别呀。”小苗心里共享单车高端大气上档次的形象破灭了。
“本来就是租车，就是加了个手机扫码。跟那些××快车一个道理。”欢哥一说起什么快车就要骂人，“说到底，还不是人在干活？”
“不是啊。”小哥说得口干舌燥，想再喝口汤，却发现碗已经见底，关东煮倒还剩了一些。
小苗抢过他的碗，小跑到恒温锅那里。店长尝过汤的味道，本想调一下，见她过来，便放弃了这个念头，直接盛了满满一碗。
小哥又是一脸不好意思，却直接喝了一大口，满足得直点头。他喝完之后却发现其他人一脸齁得慌的表情，便说：“我经常在外面跑，出汗多，所以口味比较重。”
小哥顿了顿，又说：“共享单车还是很先进的，最起码人们可以随时随地用车啊。”小哥对自己的工作很自豪，“车子都在地铁站和附近的小区流动，基本能符合用户需求。只是需要我们稍微调整一下而已。”他想了一会儿，指着碗里的汤道：“我们就像这个汤一样，让关东煮一直热着，可以让人一直吃到热的。”
虽然他这么说，但小苗心里还是有了疙瘩。以后她每天上下班的时候，难免会对共享单车低看一眼。想起这所谓的智能共享单车，是由一个个小哥搬运来搬运去，她顿时不再觉得它档次高了。那个小哥来过一次之后，再也没出现，好像应了他的比喻，他就像汤，也许蒸发了，也许在哪里热着关东煮。
天气越来越冷，小苗调汤的技术还是没练好，店长不徐不疾，倒是负责尝味道的欢哥怨声载道，可也不敢对小苗抱怨太多，不然就喝不上这点热汤了。
冷风吹得草坪枯黄，树上的叶子也开始成批往下掉。夜里的风裹着黑，一阵一阵想往店里钻。小苗又调了一锅咸汤，她终于忍不住，想撂挑子，承认自己没这个天赋。
她正要爆炸，门开了，又是那个小哥。他的神情变了，没有以前那么积极了。
小苗以为他冻坏了，按原样给他盛了点关东煮和一大碗汤。汤跟以前一样咸，但他却皱了眉头，没说话，默默地喝了半碗。
“关东煮少了，这些汤留着也没有意义了。”喝完之后他才开口。
小苗被他没头没脑的话弄得茫然，欢哥在旁边小声解释：“那几家共享单车公司卖的卖，倒的倒。你没见路上的车都没人维护了吗？”
“那……”小苗抓不住重点。路上的车还是有，还会被人骑，只不过不再需要他们这些维护的人了。现在的共享单车，就像离了锅的关东煮。
“那你怎么办呀？”小苗终于捋顺了逻辑。
小哥摇摇头，剩下的半碗他也没再喝。不是热汤不诱人，而是外面太冷了。店长在一片沉默中拿来工具，重新开了一袋浓缩汤汁，把锅里的汤补了回来。等到汤重新热起来之后，店长重新盛了一碗，放在小哥面前。
“你以后不在外面跑了，口味还是淡一点的好。”店长像在跟小哥说话，却看着小苗。
小哥看着眼前再度热气腾腾的汤，犹豫着低头喝了一小口，瞬间眉头展开了，接连喝了几口，最后一点都没有剩。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外面的夜平静了，风也没再往店里钻了。
从那以后，小苗忽然开窍了，每次加汤都恰到好处。只是那个小哥再也没来了。
“也许他在其他地方，做他的汤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