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中考试以后,老师都忙着批阅试卷,本来是要放假的,但八年级的地理生物明年会考,功课紧,就安排学生在学校自习。
上课有老师能镇住,自习课不知道的,谁就反了。不放心的我特地在看卷前,到班里开了简短的班会,无非是机会难得,抓紧努力,没有老师的时候最能提现一个学生的自律性……最后,还警告说,要是某些同学不看眼色,出现任何违纪现象,别怪我没给你面子,叮嘱值日的张云,把纪律管好,还没开完,电话响起,庞主任催促赶紧到阶梯教室开阅卷大会,就差你了。
会后,几个物理老师凑成一块,通了一遍答案,题目分下去,流水阅卷开始了。我喝着热水,才把答案记熟,刚坐下还没看了一本试卷,主任打来电话说“你回来看看吧!你们班王森跟人打起来了?”一瞬间,我懊恼的如同吃了一只苍蝇,班里最近本来就不太平,又出了这样的事,还让主任知道了,这不明显往脸上抹黑吗?出事不拍,就怕丢人。
我挂了电话以后,赌气没去,继续看卷子。阅卷规定是一天,但一般到半下午就得输分完成。你少看了,最后不是赶工,就是麻烦别的老师帮你看完。赵老师看出了我脸上的不自然,就劝“班里有事,你就先去忙,我们先看,实在看不完,就叫几个学生帮忙!”我愤愤的说“我们班这几个彪子,净给我找麻烦,唉,实在不看眼色!我一会就回来。”也就借着台阶,走了。
下楼梯的路上,我就想,我刚在班里强调了纪律,话还没落地呢,你们就给我惹麻烦?不管因为什么理由,非收拾一顿不可。到了办公室,就看见王星在一角站着,蜷着身子,低着头,跟犯了罪一样,偷偷抬头看了一眼我,又迅速低下了。我把值日的张云也叫了来,几个人挨个审了一遍。
事情的经过很简单,我出去没多久,无聊的王森就跟北行的孙清借指甲刀,俩人离的比较远,孙清就把指甲刀传给了中行的王星,结果王星这小子没给王森传过去,自己留下了,“咔哧咔哧”剪起来,王森要了好几遍没给他,干脆就下桌过去“抢”,一把夺过来,转身就走,王星还没用完呢!就上去拽他的衣服,你来我往俩人掐起来了。
“就这点破事?你们就打架?”我刚想开骂,突然发现王森不在“王森呢?”一旁的王星怯怯的说“主任让我们在墙角站着,他没一会就出去了。”“啊?这彪子还躲了?张云你到班里叫孙清去厕所宿舍操场找找,找着立马叫他滚回来。”“王星不是我说你,你这是第几回跟同学闹矛盾了?你要是给了王森,能出这事?”“我没说不给,用完了我就给,他自己没等及。”“你还有理了?”我一瞪眼“后来怎么动手了?”
“不是我先动的,我就扯了他衣服一下,他上来就拿脚踹我,你看我这衣服!”果然在他衣服上有一个鲜亮的脚印。“你们啊!没有错的时候!”庞主任在一旁搭腔“就这俩货,我上眼不是一天了,这儿戳把,那儿挠把,没一会静享!学校是学习的地方,能容你们这样胡来?上课都闹腾,下课不造下天来?我教了20年学,还没见过几回呢!也不知道谁把你们惯的!这个还好点,那个王森我刚要说他两句,耿耿着头,那不服气的样,我懒得跟你们生气,小吴,不能再这样管理,别的孩子一个学一个样,必须严肃处理。”
一旁的我脸上红一阵紫一阵,这不是说学生,简直说自个,他压了压火气,说“王森这小子,等找回来,再说!说你吧,王星,一拳出去要知道怎么收回来?”我压低声音说“你们放着地上的祸不惹,都惹到天顶上了,我也做不了主了!”瞟了主任一眼,又大声的问“说,你家长电话!”王星身体微微一颤,怯怯的说“老师你拿棍子打我吧!别叫我爸妈,他们忙!”
一旁的主任插话“你还知道他们忙?知道就別捣蛋!养了你们这样的,他们不跟着才怪,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我压低了声音强忍着说“你看见没?可怜了你,谁来可怜我?你这是第一遍了吗?我还忙着去看卷,电话,别叨叨了。”王星无望的说了电话,“你回教室等着吧,等你爸妈来了咱再说。”
我刚打完电话,孙清气喘嘘嘘的跑回来,“老师我都找遍了,没有。”我眉毛皱成了花“两个宿舍,操场死角都找了?”“嗯,床底下我都看了。”“行行行”我烦躁的说“你回去吧!”这小子该不会跑了吧?真是糟透了,我连忙跑着去校门口,门卫说“确实有一个穿红衣服的瘦高个要出去,我们给拦下了,他没回去?”完了,这下子指定跑了,我赶紧给王森爸妈打电话,在电话里说明了事情的经过,让他们从家里往学校赶,路上要遇上了王森,一块回来,咱把事再说说。处理完,我松了一口气,急急的回去,继续看卷。
没想到的,这件看似不起眼的小事,后来直接把我毁了。
不久,我接到王森爸爸的电话,路上没见孩,家里也没人。我又赶紧从楼上下来,和王森的家长到学校监控室查录像,找了好半天,有了眉目。8点35分,操场的西南角,王森四外找了半截木棒撑着墙,慢慢爬上去,逃了。王森的爸妈当时就麻爪儿了,妈妈急红了脸,爸爸还嘴硬“养活出这样的,等逮回来,一棒子打死算了!”我在一旁忙劝“咱都别说气话,还是先找找孩子!你们到亲戚家去找一找,我也跟学生们打听一下,看他跟谁比较熟!以后有了消息,咱们互相联系!”
两天以后,王森还没有找到,家里急坏了,屡屡给我打电话询问是否有线索。我把和王森熟悉的每一个挨个排查,连骂带吓唬,知道王森和社会上一个叫“王喆”的孩子处的不错,而且两人还是一个村的。
我连忙把情况反映给家长,可是两天之后,王森的爸妈,两个叔,两个舅,气势汹汹的直接找来办公室。我有些措手不及“不是打听出他和王喆在一块吗?还是你们一个村的!”“你不知道啊!王喆都不上学好多年了,就在社会上混,他家里都半年没见人面了,俺们每天都到维西市里打听,一点消息也没有啊!老师,你们不能撒手不管啊!”
我连忙解释“这几天,中午我也没休息过,不是找学生了解情况,就是骑电动车出去,四外的网吧去给找孩子,心里也很着急。”其中一个男的没好气的说“我们连棚都顾不上了,亲戚朋友全市的跑,你们老师就会耍嘴皮子?”庞主任在一旁看不过,说“人家吴老师,教三个班物理,总不能舍了将近200学生,出去给你们找孩子吧?”
所有的家长都急了,颤抖着嘴唇,大声吵开了“孩子是从你们学校丢的吧?你们倒好,现在想着法的把屁股擦干净?”“现在,都是听你们说的,打没打,骂没骂,俺们能知道?”“孩子找不回来,俺们不能走,你们总得给想个办法。”男家长一人一根烟,找凳子坐下,王森的妈肆无忌惮的哭开了。老师们根本没法办公,大多老师不知道内情,也不好插口,有的干脆出去躲清静了,第二节有课的,第一节刚下,就急不可待的夹着课本出去了。
来办公室的学生们如同赶集一样,看着各种热闹。我的脸都没处搁,难道这就是听闻中“不讲情理”的家长?没有经验的我求助的看着主任,庞主任脸上倒是不红不白的,好像没事人似的。
过了一会,主任说“咱都是讲道理的人,孩子丢了,我们也很着急,难免都有些激动,但你们这样在老师们的办公室,对事情的解决,无济于事啊!”“孩子是从你们学校跑的吧!”“是,我没说不是,但事情的经过你们不是不知道,上着课俩孩子就打起架了,我还亲自去拉开的,等吴老师回来就没影了,正好今天,和他打架的那同学王星刚回家反省回来,小吴,你去把他叫来,咱当面对质一下,看我们有没有打骂他们!”
我一听,事情有了眉目,立马屁颠屁颠的去叫王星。幸好的是,我忙着去看卷子,没空闲收拾他们,这反而成为摆脱无理最好的借慰,得亏整个过程,都有王星在场,家长们听了王星断断续续的讲述,半信半疑。
最后,王森的爸爸说“老师,俺们也是没有办法呀,孩子都走了四五天了,俺就差报警了,可报了警,这事传出去,多么丢人呀!唉……”一个大男人就差哭出来了。最后,我承诺一旦有消息一定通知他们,只要不上课的时间,保证骑着电车出去找,家长见老师们也确实没有别的好办法,也只好走了。
中午,我失眠的毛病又犯了,眼皮沉的厉害,就是睡不着觉。今天办公室里的场景,让我这个刚毕业一年多一点的新老师震惊不止。脑海里,这一耙子那一条锹镐,像电影剪辑一样,就是拼不出完整的一段。
王森这孩子到底躲到哪儿了?有什么问题非得跑了不行?跑了还不知道回来!过两天家长再过来怎么办?今天在办公室里,我连个响屁都不敢放,你说的话略微有点硬,好几个家长等着堵死你。
幸亏,我也没打他,也没骂他,不然还了得了?看来前几年他们传言的,陈老师一时激动,抽了一孩子两耳光,家长来学校把陈老师堵在一个角落里,拳打脚踢,不是空穴来风。主任开班主任会就讲凡事要把自己脱出来,不能让家长抓住把柄,自己还暗笑,这不摊上了!等把王森找回来怎么处理?
一会又想,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找回来呢?想那些有什么用?就这样一中午的时间,只是合了合眼,1:20,预备铃响起。性格偏软,在乎太多——这也是我不能胜任领导的主要原因,只是到了7,8年以后,经历了更多的事情,我才领悟这一条,本份的当一名教师。
漫长的两天又过去了,王森依然杳无音讯。一天上午刚上第四节课,教办管教学的刘副主任来教学楼找他。要知道,自从教学以来,虽然抬头不见,低头见。但我从来没跟主任说过一句话,只是见面点点头罢了,竟然亲自跑来找我,一定有事。
“你们班是不是有个叫王森的孩子?”我一下子明白什么事了“是啊。”“听说离校出走了?”“嗯。”我没有隐瞒,把事情经过详细说了一遍。“嗯。”主任沉默了一阵“王森的家长不知道从哪儿翻找的关系,跟咱老大(教办主任)反映了这事,他让我来问问。”“你没打骂他吧?”主任盯着我。“绝对没有!”我坚决回复。“那就好,小年轻做事要慎重,别一时冲动啊!这样即使出了什么意外,也没有咱学校的事儿。看来这孩子也够矫情的!你多给家长,打电话问着点,就是了。”说完,笑笑走了。
下午第一节有课,我一点心情也没有,好几次因为脑子溜号,口误了知识点,学生们好奇的瞪着我,把他的脸都羞红了,继而恼羞成怒“我讲对了的时候,一点反应也没有!就口误了几个点,你们就乐开了,听三不听四的,就那么好笑?”一见老师火了,孩子们大气都不敢喘了。我继续往下讲,安静了好多。
好不容易下课铃响,铃还没响完,我就下了课。第二节没有课,一闲下来,那件烦心事就像债主一样, 又追了上来,本该备课“天平的使用”,下一节开新课的。课本翻开来,脑海里反复重复着一句话“这事要大!”
办公室里老师们还是有说有笑,全都跟没事人似的,他就莫名其妙的生起气来,人家都火烧眉毛了,这群人还跟没事人似的,怎么能笑的如此“爽朗”?哪有这么多高兴事?哪能那么好笑?没一会又返回头,怪自己,总不能你自己摊上事,要全世界陪你哭吧?你是什么名人啊?
总之就是烦,看什么都不顺眼,该死的王森,这个彪子到底窝那儿了?要饭都有个立棍子的地。要本事,你别回来,一辈子别回来,看谁靠的住?你怎么能这么想?人家爸妈不着急啊?可着急也不能找教办领导说事啊!你们这么一弄,不是故意臭我的门头?关键是,这样又什么用?我有办法,能不尽力?
我只好打开电脑再登上孙清(王森的好朋友)的QQ,看看王森在不在线,头像依然灰着,心彻底凉了。他机械的发了一条消息“在?”关了窗口,啥也不管了,锅破了,大不了吃生米。学校这儿不是监狱,你孩子是爬墙走的,凭什么难为这人?
突然,QQ头像闪烁了,我揉揉眼睛,激动的手都哆嗦了?点开,“你怎么在线?”我立马编瞎话“在学校呆够了,请假回家了。”“奥!”“你这几天在哪玩啊?怪想你的。”“市里……”“还是你好啊,认识那么多人,有地方去,我只能窝在家里。”“我基本在网吧,不长出去。”“是咱们经常去的那个吗?”“不是,在石马街这边,刚开了个新网吧,网速嗖嗖的!”我赶紧拨通了家长的电话,他们恰好在市里,没有半小时,王森被“抓”了。
王森回来一周,家长来送,我都没见面,直接被庞主任撅了回去。事后,主任说“先靠上一个月再说!不是来办公室,四平八稳的坐在长椅上,跟‘爷’似的那德性了?”孩子在家,家人哪能干进活去,找同村的赵老师来送礼说清,我说什么也不要烟酒,家长是满脸的歉意,这回,你说什么,是什么了,家长来求你了!最后,我说“孩子只要在学校好好的,别再惹祸,主任那儿过了关,我没意见。”又过了三天,王森回来了。
王森在家反省期间,我看着教室里,他桌子上凌乱的书,桌洞几乎变成周围同学的垃圾桶,凳子也倒在地上。我不禁回想起整件事,扪心自问,难道自己就没有一点责任吗?
如果平日里,自己不如此苛刻严厉,好不好就撩起棍子,招呼他们,吓得他们在路上见到自己就躲着走,每每叫那些学生到办公室,他们都像畏首畏尾,校服上拉链的随着身体左晃右摇。
记得心理学上有这么一条“一个人的错误行为,没有得到惩罚,那错误就不会自觉更正。”我就是每每以此为警戒,害怕班里调皮的孩子,万一做了大业,难收拾。但自己是否对他们吹毛求疵,捉住一点小错,死不撒手(攥住蛤蟆,非捏出尿来不可)?以“爱”的名义,对他们实施人格绑架,捆绑了他们的言论和行为自由?平日里,他们一次次害怕的眼神和倔强的狡辩,难道不是对自己缕缕的提醒?他们还只是十四五的孩子!何至于,如此残忍的对待他们?给他们自由,狡辩的机会,他们再犯错误时,就不会如此害怕,以至于离家出走!
靠棍棒和辱骂得来的“老实”在现实面前是如此不堪一击,人一激动,精神一溜号,脑子一热,根本想不起曾经的棍棒惩罚!相反的,是不是多给他们一些宽容,老师对他们多一些仁爱,让孩子再要犯错时的忌讳是我们对他们正能量的影响,爱或者耐心或者忍让,而不是威胁。
家长一屁股坐在办公室的长椅上,脸上横肉多怪固然可气,可不都是为了孩子!万一出了事,不用家长找怪,自己就先后悔了。
我,一个被虚荣冲昏了头的老师,一个在成绩的池塘里自由翱游的老师,一个自以为找到为人师真谛的人。“王森事件”,给了我反省的空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