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把你卖瓶瓶的钱拿出来，我们来数一数有好多了。”

“哎呀，有啥子数事嘛。”母亲一边说，一边却忍不住笑起来，眼角的皱纹被挤得更深了，象开在窗外防护网上的金银花。

“数嘛，看哈你半个月的劳动成果噻。”我很了解母亲，“数钱”，会带给她很大的快乐。

母亲那一辈的人，年轻的时候太穷、太苦，用我幺舅的话说，“都是些没饿死的人”，穷怕了，苦够了，钱，是他（她）们最大的安全感。

“要得，我们来数嘛。”说话间，母亲走到床尾的平柜前，从柜子里拿出来一个纸盒，翻手往床上一倒，花花绿绿的钞票便纷纷扬扬地，落在床上的竹凉席上，使得那床暗黄的竹凉席，也生动明亮了许多。

我象征性捡了几张钱在手上，看着母亲满脸堆笑地把那一堆钱按照50元，20元，10元，5元，1元的顺序重叠，最后再仔细地数了一遍。

“371块。”母亲笑着，又把那些钱放进纸盒里，“满了一个月再数”。

这些钱，都是母亲捡废品换来的。

看着母亲的笑脸，我有点难过，但更多的是开心。难过，是因为父亲走了，母亲从此孤身度日。开心，则是因为母亲有了能让她分散精力，能让她开心的事情。只要她能开心，捡垃圾，又何妨！

“妈，您说实话，我喊您去捡瓶瓶您高兴些，还是我带您去石笋山去金刀峡您高兴些？”

母亲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着说：“你喊我去捡瓶瓶我更高兴。你带我去耍，我高兴还高兴，但是去捡瓶瓶，我更高兴。捡瓶瓶是我喜欢的事情，做我各人喜欢做的、想做的事情，才是最高兴的，比你们拿钱给我都还高兴。”

母亲捡废品卖钱的历史，要追朔到十二年前。那时，我大弟在做卤肉生意，母亲和父亲身体还好，便帮着大弟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母亲在卤房，发现一些装卤菜原料的废纸箱，她舍不得丢掉，便把那些废纸箱整理打梱，积累到一定数量，和父亲一起，用个小推车，拉到废品回收站卖钱。

尝到废品换钱的甜头，从此母亲看到废品就感觉特别亲切，街上的塑料瓶，家里不用的旧玩意儿，只要能换钱，通通拿去，卖钱！

母亲那一辈人，年轻的时候吃了不少的苦，“早上天不亮就起来忙活，夜深了还不休息，一年到头累死累活，看不到钱，生活苦不堪言”。哪象现在，捡点废品还能换成钱。

母亲的废品，百分之九十来自于弟弟的卤房，另外的百分之十，是她顺路在街上捡回来的塑料瓶，母亲说，她从不去翻垃圾桶，要给我们子女留点面子。

卖了废品的钱，母亲并不花，而是用一个小纸盒装上，到了一个月，再倒出来数，数好了，装在一个黑色的小皮包里，每年过年的时候，拿出来买年货、做年饭，全家人一起分享。

4年前，父亲生病了，母亲为了照顾父亲，慢慢的没怎么去大弟那边了。但很快，她发现了一个更大的捡废品的地方。

这个地方离母亲家不远，是条餐饮一条街。在那条街的最边上，有一家火锅店，生意异常火爆。别的火锅店用的都是铁质小油罐，独独这家用的小油罐是塑料瓶，顶上还有一圈铜质的金属。这个用过的小油罐，火锅店没有回收，也没有人捡，就用一个大的黑色塑料袋装着，扔在店外的垃圾桶里。这个发现让母亲异常兴奋，每天早早出门，去把那些瓶子捡回来，放在小区后面的空地里，回家找个榔头，把那个铜质的金属块敲下来，然后塑料瓶放一起，铜皮放一起，分别卖钱。

这个比卖纸箱强多了。母亲说，别小看了我这个事儿，每天早上轻轻松松一个小时的劳动，一个月下来，卖废品的钱，有好几百块呢，赶上我半个月的退休工资了。这笔不小的收入，让一向反对母亲卖废品的父亲也沦陷了，加入到母亲的队伍里。

去年十月，父亲癌变转移住进了医院，母亲便停止了捡废品，专心在医院无微不至照顾父亲。

父亲和母亲一生相爱相守，结婚五十年一直相依相伴、相濡以沫。自从父亲病情恶化，母亲焦急、绝望、悲痛万分，常常无法抑制而泪流满面。转过身来，面对病床上不知真实病情的父亲，还得强颜欢笑，精心护理，再苦再累，从没说半个不字。那个时候母亲心里的苦痛，也只有她自己最能体会。

大概也是舍不得离开母亲吧，被医生断言“还能活三个月”的父亲，在母亲的耐心陪伴，精心护理下，坚持了整整八个月，才撒手人寰去到极乐世界。

父亲一走，母亲便陷入无尽的悲伤之中。幸亏有姨妈们的陪伴和开解，随着时间的流逝，虽然淡化了一些她的悲痛，但母亲始终因为无所事事而显得郁郁寡欢。她整日呆在家里，除了看看电视，就是侍弄一日三餐，天天数着时间过日子。形单影只的孤独让她更加思念父亲，而伤心难过切无从排解。

母女连心，我能感觉到母亲的心境，我知道她的脾性，我也非常了解她，只要她能做她自己想做的，喜欢做的事情，她就高兴。只要她开心，她高兴，她就能慢慢的从失去父亲的悲痛中走出来。

“妈，你还想不想去捡那个瓶瓶嘛？你如果想去，你又去捡嘛。”我很真诚、很认真的跟母亲说。

“想倒是想去哟……”母亲欲言又止。

我知道她顾忌什么。父亲病重后期，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担心母亲的身体，怕她劳累，叫她以后不要再去捡瓶瓶了。母亲也非常顺从的答应了父亲的叮嘱。

“爸爸是担心您的身体，只要您自己觉得没问题就可以。”

“你真的愿意我去捡瓶瓶呀？”

“只要您高兴，您随便做什么我都支持您。”

第二天，母亲果真高高兴兴捡瓶瓶去了。

其实，母亲并不缺卖瓶瓶那点钱，母亲有钱。父亲还在的时候，捡废品对她来说，是个乐子。相比以前累死累活看不到钱的深刻记忆，轻轻松松卖点废品就能挣钱的那种惬意，带给她难以言说的满足和愉悦。而现在，母亲去捡废品，又多了一层新的注释，那就是能让她有个事情做，让她的日子过得充实一点，让她感觉自己还有用，还能挣钱，让她分散注意力，让她的精神有个寄托，而不是整天待在家里因思念父亲而悲伤难过。

什么是孝顺？

孝顺孝顺，既要孝，又要顺。陪伴、侍奉是孝，依从、支持是顺。只要能让父母开心快乐，就是最大的孝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