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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视线穿透岸边的轨条砦,越过波涛荡漾的海面,抵达睡美人般的小嶝岛,几排屋脊弯弯翘起的古厝出现在眼前,中间的村路上有三三两两的农人扛着锄头走过,往左两个孩子正赶着一群鸡,后面跟着一条大黄狗,再往左就是那棵老榕树,仿佛变矮了些,树上的那个脸盆大小的鸟窝还在,不知繁衍到第几代了,当年他送给新出生的鸟宝宝的贝壳大概已经被调皮的它们啄碎了吧。大树再往北是一片番薯田,旁边的坡上开着蓝色的琉璃繁缕,坡后是一排墙体斑驳不堪的九架厝,他家的小房子被挡在后面,无论怎么调整望远镜的角度,也只能从缝隙间看到几片橘红色的砖瓦。
阿志觉得老张的望远镜还是有些老了,就如同老张浑浊的眼,要不怎么看不清鸟窝?老张之前总是不肯把望远镜借给他,直到他送了老张一瓶高粱酒。其实老张拿着望远镜有什么用呢,东北那么远,连风都刮不到这儿。
日头渐渐升高,阿志从山丘上走下来,背起竹篓,扛上放在路边的镐头,直奔自家的番薯田。
妻子和女儿已经走了很远,阿志弯下腰在另一条田垄上开始刨坑,接着放上番薯秧苗,用脚盖上土,踩实,浇水。等到第三株苗放好,伸左脚去盖土,一下踩到坑里,溅了一裤脚泥土,抽回腿的时候,脚掌掉了。他拔出脚掌放到田埂,对着膝盖下面的接口处开始按摩。小腿是义肢,用了很多年,一直没钱更换好一点的。
女儿跑过来关切地询问,他摆摆手,说问题不大,安上脚掌,站起身走了两步,便继续干起活来。
很快到了晌午,太阳火辣辣得让人头晕,阿志放下镐头,在田边的树林找到块石头坐下,摘下草帽扇风。妻子拿来装食物的篮子,取出两张饼,分给阿志和女儿。
嚼完饼,阿志咕哆咕哆喝了几大口壶里的水,便靠在一棵苦楝树上闭目休息。现在真好,再也不用听那震耳的炮声,更不用随时准备逃往防空洞躲避。迷迷糊糊间对岸的喇叭声响起,亲切的乡音飘进耳朵,例行的话讲完,传来一首熟悉的童谣,像奶奶的呢喃,嘴里不禁跟着哼唱,慢慢进入了梦乡。梦中他正在海滩上遥望小嶝,忽地飘来一朵云,他轻轻踏上去,云儿慢悠悠行到小嶝上方,他看见七岁的阿兄抱着花猫正在院子里喂鸡,阿志喊他的名字,声音却被风吹散,突然有只鸡跑向门外,阿兄将花猫放下追出去,迎面一颗炮弹飞来,他扑通一声倒在地上,仰面朝天,嘴角渗出血迹。阿志一惊,醒了过来。
今天的活干得比往常快,他们早早就回了家。妻子带着女儿去看望生病的姨妈,临走嘱咐他别忘记一会叫醒阿母吃饭。他打开收音机听戏,又拉过一盆石蚵,握住蚵刀撬开蚵壳,再用刀锋切断蚵蒂,鲜蚵肉倏地滑入另一个盆中。“咚咚咚”的敲门声响起,他推开门,见是林指导员,忙堆着笑迎上去。林指导员进来环顾一下屋内,问道:“怎么就两个人啦?”
他倒了杯水递给林指导员,说:“老婆和囡仔去看姨妈了,就在村东尾,你知道的,老太太病得不轻.....”
林指导员点点头,清点了下油桶和水桶的数量,又拿起收音机放在耳边,笑了笑又还给他。刚转身要走,阿志开口道:“林指导员,那......那个篮球可以还给我了吧?”
“你要它有什么用?”说着眼睛瞥了一下阿志的左腿。
“这不小女也大了,平日也没啥玩的,让她打打篮球......”
“女孩子家,打什么篮球?”林指导员手突然搭在阿志的肩膀上,盯着他说道:“别打什么歪主意!我知道你还惦记小嶝的家。”
“我女儿可是校队的......”没等阿志说完,林指导员已经转身离去。
以前阿志是想过游到小嶝去看望父亲和大兄,轮胎被搜走后,篮球就是他最后的工具了,几年前的那次大巡查,篮球也被联防队从狗窝里搜走。这么多年过去了,随着女儿渐渐长大,他要权衡利弊,不能冲动了。拿不回来也罢,也许篮球摆在面前,又会重新勾起他离开这里的欲望。
“咳咳——”
阿母醒来了,阿志扶她坐上轮椅,推到饭桌前。回身从锅里盛了碗面线,阿母尝了一口说有点淡,他又往里面撒了一点盐。
“阿志啊,带我去慈湖那边看看吧。”
“阿母,海边的风有点大......”
“走吧,趁我眼睛还好用。”
郁郁葱葱的木麻黄林围着慈湖,正对着海滩,抵挡着海上吹来的烈风。此刻夕阳鲜红如血,飘荡在海的那一边,随着波涛涌动,有种让人心碎的美丽。“要是以前啊,会有好多鸬鹚来这里过夜呐。”
小时候,父亲很忙,经常要跑船去鼓浪屿和厦门,阿母就领着兄弟俩到阿嬷这边住。慈湖是他们常来玩的地方,那时候还只是个海湾。冬天的时候从遥远的西伯利亚飞来的鸬鹚,会在离岛逗留半年之久,这期间它们上午飞往厦门,晚上再回到离岛过夜。“讨海客”们摆出各种飞翔阵型,铺天盖地而来,像一大片黑云降落在海滩,引来附近民众驻足观看。后来鸬鹚被炮声吓跑,现在不知飞到哪里去过夜了,想必它们也无比想念离岛暖暖沙滩上的安乐窝吧。跟阿兄他们分开几年后,这里种了几排木麻黄树,再后来,修筑了长堤,海湾被围成一个湖,阿嬷常带阿志来木麻黄林捡拾松木须——那是木麻黄的落叶,可以用来烧火。阿嬷喜欢这片木麻黄林,她说树上更适合鸬鹚们安家,又避风,又暖和,只要不打炮了,鸬鹚很快就会回来的。可惜,阿嬷直到死也没再见到鸬鹚归来。那天警报声响起的时候,她正在田里干活,在往防空洞跑的时候,不小心踩到了地雷。
一阵风吹来,卷起细碎的尘土,扬在空中。阿母转过身,揉揉眼,随之滚下几滴浑浊的泪。
小嶝这么近,直线距离不到两公里,划船用不上二十分钟,鸬鹚一个俯冲就到了。小嶝又是那么远,中间横亘着三十多年的岁月,无法看见亲人的脸。
“海赶飞上山,破裘拿来披;海赶飞落海,破船捡来驶。”阿母望着远处海面上低飞的海鸟,喃喃自语:“多少年没出海了啊!”
寒来暑往,岛上的时光静静流淌,长期隔绝带来的压抑渐渐松弛,气氛似乎不那么紧张了。
老张邀请阿志去他的小吃店喝酒。外面下着大雨,斜斜密密地覆盖住整个离岛,阿志说这种天气不去找他那个神秘的相好快活,找我干嘛。老张有些兴奋,说是有天大的好消息一定要和阿志喝一盅。自打老张从监狱出来,好像还没这么高兴过。
一杯酒下肚,老张也没倒出那个消息,只说事关重大,不能轻易张扬。再次斟满杯中酒后,他开始聊起了往事。
在岛上待了几十年的老张,已经从当年的娃娃兵变成了鬓染风霜的大叔,他的感情经历,一直遮遮掩掩,阿志也只是从他口中了解到些微片语。说起家乡的那个青梅竹马,他刻着刀疤的脸上重新焕发出了少年的光彩。“她梳着两条乌亮的小辫子,扎着红头绳,脸上长着几个麻子,笑起来还有两个黄豆大的酒窝。我那时常会拿她的麻子取笑,可现在想想她的麻子也那么美......”老张低头沉默了一会,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喃喃道:“现在估计都当奶奶了吧......”
“东北的风凛冽得很,我那时穿着露棉花的大棉袄,走在雪壳子里,雪大得能没过膝盖。她小小的,跑在我前面,脸蛋红得发紫。我们来到一棵松树前,扒开树洞,掏出榛子和松树塔,用她的花布围巾包起来。临走她扔下一个烤土豆,说是为了感谢那只松鼠。”这里没有明显的四季,岛上一年到头都热得很,阿志无法想象老张嘴里的“冰天雪地”是什么样子。
“印象最深的是,有次我掉进了地窖扭伤了脚,怎么努力也爬不出来,她在外面急得哭红了鼻子......”说到这里,老张眼圈有些发红,摇摇头苦笑几下,继续道:“不说这些了,诶,吃菜吃菜......说到这菜呀,还是我们东北菜有味道,一到冬天我们就会吃黄瓜钱儿、土豆干,还有冻梨......”
“来来来!干杯!完了我再给你唱段二人转。”
又一杯酒下肚,老马双手放在膝盖上,闭上眼歪起头,用有些沙哑的嗓子唱到:“一只孤雁往南飞,一阵凄凉一阵悲。雁飞南北知寒暑,二哥赶考不知归啊......”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老马。进门的是个30多岁的女人,浑身湿透,轻薄的衣衫下,凹凸有致的身材一览无余。
“老马,你给我句话,以前你跟我发的誓还算不算?”她劈头盖脸地对着开门的老马发问。
老马嘴角挤出笑,支吾半天,转身拿过一件毛巾给女人擦脸。
老张又尴尬地看看阿志,他赶紧起身告辞。
出门后,旁边做豆腐的王姨说:“她看起来活像从八三一出来的。”
(二)
几个月后,本岛宣布戒严解除。原来老张说的消息就是关于解严的,只不过老张本以为离岛的戒严也会跟着解除,谁承想离岛成了“化外之地”,新的政策对这里无效,他只能取道本岛回东北了。阿志的身份是离岛的,不在符合申请探亲范围内。父亲和阿母本是离岛人,后来在小嶝安家,因为两个岛屿之间非常近,每当父亲去厦门和鼓浪屿做生意的时候,阿母都会领几个孩子在离岛的阿嬷家住上一段。跟哥哥不一样,他是离岛出生的,他说不清跟哪边更亲,如果当年留在小嶝的是他,那么离岛也会是他一生的思念之地。
老张临行的时候给了阿志一本排雷手册,此前阿志冲老张要了很久,老张总是以危险为由拒绝。阿志跟老张说,阿兄和他从小就有个愿望将来要在离岛开家旅馆,现在和平了,离岛也很快就会开放,他得抓紧时间把房子盖起来,而那些隐藏在田边的地雷就像潜伏在地下的吃人怪兽,随时都会跳出来咬人一口。
排雷需要专业的人去做,可是当局迟迟没有动静,这些年除了他,很多村民都中过招,成为跟他一样的残废。因为下雨等原因引起土质发生变化,当年埋下的地雷很多走了位,即使有布雷地图,也早已不准了。
书翻烂了,他搞懂了那些地雷的工作原理、基本的排雷发法。由于没有专业工具,他就想了些土办法,先给雷区打除草剂,等下雨后暴露出地雷的具体位置,再用镰刀轻轻刮去表层的泥土,然后一点点把冰冷的金属物体取出,这个过程要万分谨慎,手上的压力不能超过5公斤。最后用铁丝做的钩子撬开外壳,拆下雷管。曾经触雷的遭遇让他格外耐心,每一寸土地上都要花费好长时间,他不断复制着同一操作流程,技艺越发纯熟,慢慢锤炼出一双火眼金睛。开始每天只能排一两颗雷,后来一天能排上5-6颗,两年后,他已经挖出一千多颗,其间也有过几次意外,所幸只是轻伤,并未造成类似之前那样的肢体残缺。
长期的神经紧绷让他愈发憔悴,眼窝深深陷进去,头发大把大把地往下掉。但随着那些被清理过的地方越来越大,他心里的那座旅馆正在一点点地拔高。确定安全的地方他暂时种上海桐花作为标记,花海慢慢蔓延开来,浓浓绿叶衬托下,白色花瓣散发出淡淡香气,驱赶走这里曾经的死亡气息。
阿志也常会挖到一些未爆弹、废弹壳以及宣传弹,处理后被卖给一个叫林二水的铁匠,林二水家祖传打铁技艺,对这些上等钢材制作的杀人球体赞不绝口,很快把这些弹壳变成了锋利的菜刀,双手舞动,寒光闪烁,几个南瓜被利落切开,那样子像是试炼成功了干将莫邪。炮弹菜刀的名声很快传开,销量奇好。阿志趁机入股,他来提供原料,也向其他村民收购。没过几年,观光业开放了,他们的菜刀蜚声本岛,大受欢迎。
可惜好景不长,沉寂许久的地下怪兽又露出獠牙。
那天一场大雨过后,阿志和妻子去高粱地施肥。到了田垄的另一头,妻子发现几棵野菜,蹲下身子就开始挖起来。高粱叶子边缘的锯齿在阿志的脸颊上留下划痕,刺痒得很,他伸手去挠,突然一声巨响,整个人被掀翻在地。等他醒来的时候,指尖传来尖锐的痛,几根手指已经不翼而飞。妻子则躺在不远处,肢体残破不堪。阿志跪在地上,欲哭无泪,陪伴多年的妻子以这样惨烈的方式离去,仿佛万把钢刀向自己插来。他质问老天:“你为什么这么不公,你把我的亲人分隔两地,又夺走留在身边的人的性命。为什么不干脆把我一起带走?!”
妻子的坟地紧挨着阿婆,一齐面向海湾对面的小嶝。身后荒草蔓蔓,在风中怪异地舞动,下面不知道还有多少杀人的魔鬼,伺机而动,准备伤害无辜的岛民。阿志在坟前自语,自己早晚会在这里和他们重聚,只不过,在这之前请老天给他多点时间,让他再见上一面小嶝的至亲骨肉。
送到医院救治的时候,除了手指的伤,医生在阿志身上还发现了很多地雷的碎片,包括炸死妻子的那颗,也包括排雷时没有给他造成致命伤害的那些。主治医生大为惊讶,说从未见过一个人体内会有这么多金属碎片,比昨天做手术的那个女人多出数十倍。碎片要分次取,只能以后慢慢来。手术完成后,在恢复室他见到了医生说的那个女人——虽在病中,也难掩丰满的身材。阿志一惊,这不是那天去找老张的女人吗?
二人同病相怜,女人讲起来自己的往事竟然和他有很多相似的遭遇。她叫阮玲梅,是越南的汉族,来自河江省靠近云南边境的一个小村庄——划国界的时候,分到了越南这面。小时候她在地里和哥哥追逐玩耍时踩响地雷,炸掉了左耳,失去一边听力,哥哥则被炸成三节当场殒命。
那时候家里穷得很,顶着一只耳朵长大的她变得非常自卑,父亲把她嫁给了一个瘸腿男人,丈夫酗酒又好赌,常把她打得浑身是伤,日子越过越穷,为了还赌债丈夫居然把孩子卖到对面云南边境的一个小村庄。她一怒之下离家出走,通过江河市的一家外劳仲介辗转去到台北,做了一段时间的清洁员,听说军方招募女性到离岛做特殊服务,想着这里人生地不熟,挣几年钱再回老家,也不会有人知道,便报了名。八三一是饥渴的阿兵哥们的行乐园,他们在这里尽情释放着躁动的荷尔蒙,女人们则变着花样满足着每个寂寞的男人。所谓乐园对男人是天堂,对女人无异于一座牢房。认识老马的时候,他还有些扭捏,一个大老爷们,在一次鱼水之欢后竟然痛哭流涕,说是背叛了他的青梅竹马。熟络起来后,二人聊得非常投机,很快便暗许终生。一次偶然事件,老马因违反纪律入狱被解除军籍,出来后开了个小吃店。她常常偷偷溜出来和他约会,也就是八三一私营化后管理没有那么严了,要是搁在以前,每个出来办事的女人,都会有一个士兵看守,哪有这样的机会。浪漫的日子在老马得到要开放探亲的消息后戛然而止,老马开始疏远她,躲着不去见她,才有了后来她闯进老马的小吃店被阿志撞见的那次。现在她也理解了,她们是没有结果的,她不可能跟着他去那么远的地方度过余生,毕竟来台湾本就是权宜之计。
前阵子,八三一解散了,她的钱都被一个放高利贷的熟客给骗光了。她无处谋生,心灰意冷,便选择跳楼自杀。造化弄人,主动求死远没有被动的意外带来的伤害大,她完好无缺地从手术室走出来。
女人的经历让阿志动容,小小的地雷带来命运的转折让他感同身受。他长叹口气,也讲起自己的过往:怎样同亲人离散,又怎样在12岁那年因为在田边追赶一只老鼠误踩地雷失去左腿,后来失去阿嬷,现在又失去妻子。虽然遭过这么多苦难,他心中还是有着盼望——和阿兄在离岛建旅馆的约定。
“等下午回来,咱们去喂鸬鹚啊!”阿兄站在渔船上冲他挥手,裹在初升朝阳的橘红色光晕中,永远定格在阿志的记忆里。
“那个下午的时间好漫长,四十年了还没走完。”那天因为生病他和阿母被留在离岛,父亲则带着阿兄去厦门见世面,承诺回来后给他买上好的“叶氏麻糍”。而他们养的那只小花猫估计正在小窝里安睡。
“其实,我也惦记着越南的家,还有我的女儿......”阮玲梅被阿志的情绪感染,心里燃起火苗。
“这些年做生意攒了一些钱,我可以资助你回去的路费。”
阮玲梅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确认后差点没跪下,被阿志一把拽住。她千恩万谢,说将来一定把钱还上,到时候再来看望阿志。休养了一段时间,她便踏上回乡的路。
时光荏苒,阿志的排雷工作一刻也没有停歇,他已经交给军方四千多颗自己亲手挖的地雷。当局开始回应民众诉求,雇佣第三方专业机构上岛排雷。那些专业人员得知他的事迹,都对他大加赞赏,还向他请教这里的特殊地形,阿志也从他们那里获得一些专业排雷工具以及防护装备。终于有一天,当局摘掉了他家农田旁画着骷髅头的标志牌。他开始着手兴建旅馆,不过现在开始流行民宿了,格局上他做了重新规划。风格为中西合璧,几间传统的闽南民居样式——古厝,围城一个院落,中间一座三层小洋楼,一楼作为餐厅,二、三楼住宿。周围的海桐花保留着,同时还移植了一些嘉宝果树,果子成熟后酷似葡萄,亮晶晶的,他想着以后家人们就在树下纳凉聊天,回忆过去,该是多么温馨的场面。
离岛和小嶝还是只能隔海相望,无法通航,但管制上有意无意地放松了。慢慢双方的渔船可以偷偷在海上交易商品,顺便还能通报下互相的消息。一天,居然有个小嶝的阿嫂载着一船从厦门采购来的蔬菜来到离岛的岸边,在轨条砦旁卖起了菜,离岛缺少新鲜蔬菜,附近百姓闻讯赶来,很快抢购一空。
这几年阿志给父亲他们写过几封信,可都石沉大海,几十年的阻隔,也不知那里发生了什么变故。阿兄他们也许也写过信,只是他们肯定不知道自己搬了家。几天后那个阿嫂又来卖菜的时候,他便抢上前向她打听:“你认识洪保福吗?”阿嫂边卖菜边思考着,半天她突然想起什么,“你说洪家啊,我想起来了,他们早就搬走咯。”
“你知道搬去哪里了吗?”
“这个呐,不大清楚啊......哎呀,我得走了。”几个在岸边巡逻的士兵向这里跑来,阿嫂赶紧挑起担子向渔船跑去,大家挤在一起挡住了士兵的路,掩护阿嫂离开。
随着情势愈发宽松,他得以有机会去本岛的长庚医院治疗身上的老伤、重新更换义肢。本岛的惬意时光让他暂时忘却了诸多烦恼,让他静下心来疗养了好长一段时间。
回来后,林二水交给阿志几封书信,已经积压了几个月,是跨越千山万水从云南寄来的。阿母在养老院,女儿在桃园工作,这些信林二水便帮他代为签收了。
信上的内容足够让他震惊,几个晚上都辗转难眠。
(三)
河江的太阳很毒,仿佛要把山林环绕的小村社烧着,阮玲梅戴着斗笠,弯身在自己的菜地里刨地瓜。今年大旱,地里的庄稼收成不及往年的一半,母亲在家里饿得有气无力,病恹恹地躺在床上。她心里很急,前些日子,救济的粮食刚到就被一抢而空,家里没有男人,她只能徒呼奈何。
地瓜蒸熟后,母亲也没吃几口,她说现在见到地瓜就恶心。
回到家乡的阮玲梅选择跟母亲生活在一起,父亲走后,疾病缠身的母亲一个人生活了多年,备尝艰辛。母亲所在的村子在更靠近边境的地方,可以遥望到对面的炊烟,山风将炊烟变幻成各种形状,在她的眼里那是女儿打招呼的手势。她卖掉了老张给她的一副金耳环,开了个小商店,卖些杂货,以及一些从本岛带回的小东西。可是这里的百姓还是太穷了,收入来源少得可怜。最重要的是,本来可以耕种的土地,因为埋有地雷让大家不敢靠近,有限的田地加上天灾,让靠天吃饭的村民的生活举步维艰。
她想起阿志的排雷经历,就想着自己尝试一下。她找了几个有经验的村民,大家分工,先购买除草剂,除掉那些密密匝匝的蒿草,再静待龙王开恩。终于等来了雨,雨后的土地冒出绿色塑胶地雷,剩下的就是用足够的耐心对付这些隐形杀手。阮玲梅胆大心细,很快带领大家开辟出一条路,再以这条路为中心向两边开拓。他们的进展越来越快,距离边境也越来越近。
生活在变好,日子有了盼头,一切似乎走上了正轨。可是命运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考验——那个酒鬼丈夫又找上了她。
自从那年阮玲梅离开河江后,丈夫偷偷越过边境跑到云南,打起了黑工,挣了点小钱后又潜回来,去县城跟人聚赌,开始挺走运,赢来一辆摩托车和一台电视机,但很快又输得底裤都不剩。得知阮玲梅回来后干出点事,就想着过来讨几个钱花。
丈夫那天喝得醉醺醺的,直接撞进来,扑通跪在地上,抹了一下嘴里溅出来的食物残渣,举起一只手发誓,说以后一定好好待她,改掉一切恶习。阮玲梅本想不理他,丈夫竟一把抱住她的大腿,哭着说他如何想念她。还说等钱攒够了,就去云南赎回女儿。她一心软,便重新接纳了他。
男人答应跟她一起去排雷,可是刚到雷区就腿肚子打颤,不愿靠近。阮玲梅就让他负责搬运拆解好的地雷。干了几天男人偷了她的钱包又去赌博,阮玲梅这次选择报警,但是警察也不作为,只是口头警告几句。男人很生气,当晚借着酒劲把她痛打一顿。
忍无可忍的她准备逃离这里,在一个有过跨越边境经历的村邻帮助下,带着一些细软翻过森林密布的东山,走了一天一夜,来到云南麻栗坡的一个小村庄。最后实在支撑不住晕倒在一户农家门前。
阮玲梅醒来后,一个只有左臂和一只眼的老男人已经给她煮好了饭菜,他称自己和女儿生活在一起,女儿读高中住校,平时就一个人在家。
阮玲梅起初跟他讲苗话,发现他苗话说得并不地道,就改说国语。男人自称阿龙,不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今年刚承包了一片生姜田,正好缺人手,问她愿不愿意留下来帮忙。阮玲梅高兴得掉下眼泪,要认男人为大哥,男人微笑着答应了,特意腾出间厢房供她居住,工钱要比在越南那边高很多。
问起他的伤,大哥说他是个退伍军人,在这里排雷的时候被炸成了残疾。关于对方过去的事情,两个人都没有说太多。
阮玲梅跟着大哥学会了种植生姜,还有嫁接果树。她干活麻利,肯吃苦,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田里的作物一派欣欣向荣,大哥说今年一定能卖个好价钱,年底再给她些涨工资。
暑假到了,阿龙骑着摩托车去县城接孩子回家。阮玲梅在家里忙前忙后,准备了一桌饭菜。怕孩子吃不惯,她又琢磨着填了几道在离岛学会的炒菜。
外面传来一阵喧哗,随着清脆的笑声,一个穿着校服的清秀女孩欢快地从在厨房忙乎的阮玲梅身边跑过,来到饭桌旁。阿龙招呼阮玲梅一起用餐,阮玲梅摆手说自己等会再吃。女孩抬起头,对上她的眼。阮玲梅看到了她脖子下面的一块胎记,立时愣在那里。
当年她的孩子被抱走的时候只有二岁多,一晃十几年过去了,虽然模样大变,但刻在骨子里的熟悉感却扑面而来。
“你女儿是不是从越南那边过来的?”阮玲梅将目光转向阿龙。
阿龙吃了一惊,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是不是叫黎美静?”
“我只知道她小名叫阿静,现在跟我姓叫洪文静了。”
阿龙似乎觉察到了,继续说道:“这孩子,本来是村里的一个老寡妇从越南那面买来养老的,没想到不到一年才50几岁的她就触雷丧命,正好我也是孤身一人,就把孩子抱过来养着,一晃都十多年了。”
阮玲梅走到阿静身旁,伸手去摸那块醒目的胎记。胎记不会撒谎,眼前这个大姑娘就是她的女儿。
阿龙看看阮玲梅,又看看阿静,说:“哎呀,你们的眉宇倒真像。”
这顿饭成了几个人的忆旧宴。阿静说起小时候对母亲的印象,只记得母亲是一只耳朵的,阮玲梅撩起自己的头发,女儿掉下眼泪,母女俩拥抱在一起。
阿龙连干几杯,叙说起过往的经历。他在福建的小嶝岛长大,因为战争导致与弟弟和母亲分离,没过几年父亲去世,自己报名当了兵,历经各种磨难参加战斗无数,退伍后留在这里——当年战友们一起战斗过的地方,他觉得这些埋在异乡的人得有个跟他们说话的。战后边境留存了大量地雷,他组织几个村民成立“排雷小队”,十多年下来,已经排了上万颗。“这下子,战友们能睡个好觉了,老百姓也能少受伤害。”
阮玲梅听完阿龙的故事,忽然想起什么,问:“大哥,你的全名叫什么?”
“洪伟龙”
“我在离岛的时候,认识一个叫洪伟志的。”
洪伟龙一惊,瞪大眼睛,说:“你是说金门的洪伟志?”
阮玲梅讲起了自己如何去的台湾,后来又怎么到的金门,她刻意回避了自己在八三一的工作经历,只说在那里的一个饭馆做侍应生,认识了阿志。
洪伟龙抖动着花白胡茬的下巴,半天才发出声:“阿弟啊!”。
阮玲梅和阿龙分别写了几封信给阿志都不见回音。越南那面传来酒鬼丈夫落水身亡的消息,她便领着女儿赶了回去。
(三)
阿兄的村子没电话,阿志只好提笔回信,过了好久也没有回复。他又给已经在越南的阮玲梅写信,很快阮玲梅的回信便送到他手中。在一番叙旧后,她小心翼翼地告诉他,听在云南做生意的朋友说洪伟龙又触雷了,这次被送往了外地的的大医院抢救,怕是凶多吉少。阿志连续写了几封信给阮玲梅,期望得到最新消息,可是阮玲梅说那个传消息的被遣返了,她失去了跟麻栗坡的联系。
阿志懊悔不已,坐在已经盖好的民宿院子里自斟自酌,喃喃道:“阿兄,你看,这院子里我还特意栽了棵榕树,上面已经有鸟窝了.....我还等着你去看鸟宝宝呢。”
阿志申请去云南,准备亲自走一趟,是生是死也要见上一面。可是过安检的时候,警报响起,找了半天原因,才明白是自己体内残存的那些金属碎片触发了报警装置。无奈他只好又返回去,听候命运的安排。
他去养老院看望阿母,已经八十多岁的阿母耳朵几乎听不见声音。她见到阿志,拿出一份报纸,说什么也要再去趟慈湖看看。原来,报纸登载的是离岛重新整饬的各大景点的新闻,其中就有慈湖。
阿志推着阿母走在焕然一新的慈湖路上,西天的红日缠着靘色丝带,慢慢向山后落去,晚霞穿过木麻黄林映照在蓝色的海面上,一群黑色的小鸟正展开翅膀贴着水面飞翔,另一群聚在海滩上排着整齐的队伍,迎接下一阵潮汐。
“鸬鹚回来啦!”阿母的手抖动着指向大海。
太阳终于睡去,月亮升了上来。为了不影响鸬鹚们休息,慈堤旁的路灯建得很低,灰色的木麻黄林影影绰绰,鸬鹚们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悄爬上了树枝,夜很静,只有海浪轻轻拍打堤岸的声音,伴着讨海客们沉入梦乡。
“报纸上说,现在它们的生活又恢复了以前的规律:早上从离岛飞去厦门,晚上再飞回慈湖露宿。”
他心里一动,自己的民宿忽然有了名字,就叫“鸬鹚归”吧。
“小三通”的消息传来时,阿志来到村口的风狮爷像前,放上一盘水果,点燃几炷香,默默许愿,希望阿兄能平安归来。憨憨的风狮爷披着大红斗篷,张着大嘴,仿佛能吞没世间所有不幸。
阿志将自己民宿的讯息发到网上,并配上照片,门口牌匾上清晰地刻着“鸬鹚归”几个字。希望有认识自己的亲人可以通过这条消息找过来。
阿志没有随第一艘开往小嶝的船走,他有点害怕,怕在那里听到不好的消息。
那天下午,斜阳辉映着碧涛,微风轻抚白云,阿志站在岸边,拿着老马留给他的望远镜,几艘挂着彩带的船正驶向这里,为首的一条船的甲板上聚满了人,有人疯狂招手,有人捂着嘴巴双眼含泪,一个独臂男子挤到前面,海风吹起他颌下花白的胡须。
他看到7岁的阿兄手里拿着“叶氏麻糍”向自己招手,太阳的七彩光芒笼罩住他的全身。
“阿弟!我们去喂鸬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