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了好几年,我终于又有机会踏上了远赴欧洲的旅程。这一次我将到往欧洲最西边的国度。年轻时我就非常喜欢远行,离开自己乏味的日常越远越好。即便是乘坐穿越晨昏,辛苦颠倒时区的红眼航班。这是一种精神成就感满满的洗礼,穿梭在文化差异中收获的新奇与震惊,引发我不断沉迷于远走他乡。
第一站英国。我如今从上海到伦敦的航线,是机舱桌椅背后的一张世界地图,从上海浦东出发,沿着华北大陆,经过蒙古,俄罗斯,中欧洲,飞过英吉利海峡,到伦敦盖特维克,到威斯敏斯特市。
2021年,时隔十年我跟友人驱车重游上海吴淞口的长江尾。
远眺着江上的邮轮,航船,浦东的外高桥码头,从前的灯塔。沿着这条水道出去就是东海,海对岸就是我第一次到达的海外日本。这又激发起我对辽阔世界的向往。而十年时间,就像这大江东去的流水,汤汤而过了。
我想每个到现场亲临过黄浦江和长江的人,都会感动于她们浩浩汤汤,奔流不息的气势。桅杆,旗帜,圆圆的白色舷窗,高耸的船头冲在波光粼粼的江面上。
这也是从前英国通向上海的东方航海路线。突然间我强烈地感受到,这座机会之城本是通过这条水道,与四海相连。
多年前,走在上海中山东一路的外滩,就觉得这片街区怎么那么像英国。就连我单位曾经的法国女同事,她都说觉得上海很混杂又奇怪,不像任何一个ZG城市。这背后的百年历史具体经历了什么呢?细说起来太琐碎,太复杂,太敏感。
初见伦敦,走在威斯敏斯特市整洁的街道,乔治亚和维多利亚时代的砖墙建筑,一板一眼的灰色调,淡漠,尊贵,高冷。简直梦回上海外滩,而且还是外滩Pro Max。而这里是19世纪中叶就已成型的伦敦中心区。伦敦的定义跟英国的构成一样复杂。大伦敦在行政上被划分为伦敦市(金融城)和周围的32个自治市。威斯敏斯特市这个拥有城市地位的自治市,属于中心伦敦Central London;而同在中心伦敦威斯敏斯特市东边的伦敦市/伦敦城City of London,又叫伦敦金融城。中心伦敦外,其他自治市分布在伦敦东南西北区。
在伦敦问一个人住在哪里,往往先要问对方东南西北伦敦,再具体到哪个城市,哪个街区。
经过泰晤士河北岸维多利亚堤岸花园时,甚至让我回想起上海外滩源工程改造过后的“外滩33号”旧英国领事馆院子里的花树绿地。
作为曾经地球霸主的日不落帝国,英国在过去两三个世纪以来吸收了来自世界各地的移民混居此地。新移民在努力融入伦敦的同时,也在慢慢改变这座城市。新文化和英国人骨子里的骄傲刻板执拗下,伦敦的多元化并不给人那么直接的感观冲击。
在伦敦等巴士时问路偶遇的第一位陌生人大叔,聊完几句顺便问他:Are you british of London? 他浅浅一笑并略微自豪地对我说:I'm Italian...
听说如今的伦敦,已经很难找到一个单纯的英国人了。绝大多数英国人不是有海外血统,就是有过与外国人的恋爱,或者在海外生活的经历...这不就是“全国RM的”上海,“文化马赛克”墨尔本,或许“大熔炉”纽约混得更厉害。对于我这种世界主义情怀的人来说,我对这种混杂由衷地欣赏和偏爱。
作为世界四大都会之一的伦敦,其实并不是一座宜居的城市。过于拥挤的交通,过于繁忙的节奏,过于复杂的文化交融,尤其还有过于糟糕的天气。不列颠岛上空长达大半年的冬日阴霾终于在五月份这天随着北海的风散去。丝绒般多云的蓝天下,漫步在伦敦泰晤士河畔,当整点敲响的伊丽莎白塔大本钟威斯敏斯特报时曲横扫整个河道两岸,你会发现你真实而新鲜地活着。
这让我回忆起在厦门时每天从早上9点到晚上21点,轮渡码头海关大楼,在整点播放起和伦敦一模一样的威斯敏斯特电子报时曲。第一次在岸边听到,再在房间里听到,好像从未这样响亮,这样撼动人心。
还是2021年和另外一位朋友站在“外滩32号”上海半岛酒店露台,俯瞰整个浦江两岸。外滩的对岸,浦东陆家嘴的各式建筑,在争先恐后的无序状态下,奇迹般地组成自己动力无穷的天际线,这种运气,也是外滩曾有过的。上海和伦敦拥有如出一辙蜿蜒的河道,泰晤士河跟黄浦江一样,也是无声地向东流去,百年来无休止地目睹着堤岸上的楼宇。
在地理大发现时代,从英国开通的东方航线,经过泰晤士河东流进入北海英吉利海峡,向南沿着非洲海岸线,到南大西洋, 到印度洋的印度,到东南亚的群岛,到东亚的南海和东海,到长江和黄浦江,最后到上海的外滩邮轮码头。历时100天。
在机舱桌椅背后的电子地图上,这两个东半球两端的城市,从伦敦看过去上海的位置竟然这么偏东,远在世界的另一隅,好像就要顺着太平洋,滑去地球的背面。
二十世纪初的外滩,做生意的洋行大班们为了显出自己高贵的欧洲富翁身份,他们建造了更高的楼房,用了更考究的材料,采取世界上最摩登的式样...“外滩13号”海关大楼的英国大钟,是当时亚洲最大的钟,原封不动地复制了伦敦大本钟的报时曲调。而它左边的“外滩12号”原汇丰银行采买了最时髦和最昂贵的建筑材料,将自己的新楼造成“苏伊士运河到白令海峡一线最讲究的建筑”。
海关大钟响彻外滩四十年之久的威斯敏斯特报时曲,早已在1960年被改成了《东方红》。所以我从来没有在上海听到过敲响这只英国报时曲的情景,但我能想象它大钟内部机械铜锤的敲击声能远比厦门海关大楼的电子音更加振动时间和空气,如同一股突然苏醒的力量,一种强大的信号,带入通商口岸海事时代的历史现场感。
曾经上海百年前1.5公里沿黄浦江堤岸中山东一路的英租界外滩,就是英国的远东模范殖民地。这块英国在ZG的飞地,靠着租界的势力,常年游离在大陆上各种连绵不绝的天灾人祸之外,甚至风土人情都没有关系;后来又成为日本人的天下;这一排的大楼最终飘满了统一的红旗。
2021年在“外滩27号”罗斯福酒廊听着头顶上旗帜迎着江风猎猎作响的声音,每隔十五分钟敲响的《东方红》报时曲更加般配吧,当然,也更有趣。想一想,要是在上海每隔十五分钟便响彻伦敦的钟声,这岂不是跟在英国吃中餐一样乏味和没劲。
这片飞地,跟上海这座城市一样,好像总能从厄运中逃脱出来,从不与别人共患难,只管自己一天天地灯红酒绿。就算是在“非必要”的2021年那天夜晚,站在罗斯福酒廊露台上声光电波动;客人端着酒杯欢笑畅谈;浦江两岸霓虹灯璀璨...我当时都是这么天真地以为的。
英国人离开每个殖民地时,通常都是抱着自豪的态度。回顾历史,他们将那些蛮荒的泥滩建成了繁荣的港口城市,从他们手里交还的,是一个个井井有条并生机勃勃的世界都市。到如今全世界都依然还有56个英联邦成员国。他们以为,所有这些城市都会回报给他们皈依返途式剧烈的感伤,但上海的情形给他们迎头一击。
从1950年后,外滩已经不再是世界冒险家的乐园,还有人建议当年的CY市长Z毁外滩大楼,彻底铲除殖民遗迹。但万幸的是,这一排辉煌的建筑群保留了下来,并且成功申报为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中山东一路外滩成了在全世界也数得上的黄金地段,它更成了英国人在远东世界地图上留下的伟大纪念碑,让曾经农田渔村的东海泥滩,成为了世界谁人不知的SHANGHAI。
我有幸远隔重洋找到了真正的外滩源,将她们从时空和地理入心入魂地连接在了一起。当伦敦皇家骑兵卫队经过时,现在已是2024年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