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谈手记:命运

  一、我是一个心理医生,具体来说是一个特别出名的心理医生。换句话来说是个价格昂贵的心理医生,昂贵的价格说明我在领域内的口碑与权威,我自信了解各种复杂微妙的心理状态并且可以从根源上控制并转化,让人们处于自以为更加舒服的状态之中。之所以从事这个职业,是因为我是一个极其好奇的人,一直以来,我都相信旺盛的好奇心是人类社会进步的动力,当然也是个人功成名就的保障。

  对于许多年前的我来说,人们微妙的心理变化,某件你几乎遗忘的小事对你的人生以及人格的重要影响,如何了解它们,认识它们,掌握它们无疑是这个世界上最有意思的事情之一。我几乎沉溺在这样的探索之中不可自拔,热情使我成为权威,而一种知识或者技能的熟练掌握,总是会使原来神秘的事情变的简单无趣。

  各种各样形形色色的人群活在我们的周边,他们有着个不一样的经历,遭遇,以及人生种种,构建起各自看似与众不同的思维模型和世界的形状。对生活绝望而又缺少关爱的有钱主妇,因为狗血的童年阴影而产生双重人格的问题少年,面对人生无力而焦躁的暴力狂,幻想来自另个时空的妄想症患者都是给我带来名望与财富的病人。

  而我现在开始讨厌他们,因为他们太正常了,正常的超乎我的想象,几乎正常的与你身边的任何一个朋友或邻居都基本没有什么区别,我自然可以轻易的治好他们所谓的那一点点不一样。但是,这对我来说这没有任何意义,现在的我不缺钱,不缺时间或者尊重,我缺少的是超越认知的那么一点点新鲜感,让我觉得生活还有那么一些浪漫和温度。

  因此,现在我一周只接受一个病人,当然价格不菲,但更重要的是我希望病情相对好玩,虽然每周从数百个病例中挑选出这么一个有意思的人物也是件异常困难的事,但是就算无聊,也只无聊一次就够了。至少我可以在剩下的时间里期待,期待或许下次会有个有趣的故事。

  

  二、这一周我的病人是个特别著名的人,华人圈里知名的商业大亨叶先生,他的产业涉及了你可以想像的几乎各种领域,从高精尖科技开发产业,到涉及衣食住行的传统行业,当然还包括娱乐、教育、以及医疗。出乎意料的是,在各个领域,叶氏集团都是如此出类拔萃,好像天生的胜利者。于是叶先生几乎变成民族骄傲的代名词,更是这一代年轻人梦寐以求的目标与理想。

  即便如此,这样的一个病人在我眼里也不是那么有吸引力。不夸张的说,我所处理过的病人里比他的地位更受瞩目的也不乏人在,当然都并不公开,这是我们最为基本的职业操守。而之所以选择他是秘书小张的安排。原因是这一周我自己也没挑出什么更感兴趣的人,而叶先生开出的症费对于普通人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小姑娘她觉得实在没有什么拒绝的理由。

  预约的时间是早上九点,我提前半小时来到办公室,躺在书桌前还算舒服的转椅上。我今天穿了件紫色的衬衣,搭配卡其色的西装和一条墨绿色的领带,米色的小夹克,我特别摆弄了一下领带夹的位置。当然这并不是单纯的审美,我很清楚在多数的时候,颜色的搭配与形状的能够在心理学中起到的重要作用。

  一切完毕,我开始机械地摆弄手里金色的钢笔,叶先生的相关资料就在我面前。当然,只是非常简单无奇的内容,他之所以会来找我的原因也是如此一目了然,事情本身并不是秘密。在前不久轰动一时的劫杀案中,叶先生失去了他唯一的女儿。

  一个人在历经如此多的所谓世俗里的成功之后,无疑是自信甚至自负的,这时可能生活中某一个不可逆的小插曲就会使人深陷谷底。王侯将相也难逃如此,甚至可以说是更加敏感。其实许多在自己眼中天塌地陷的变故,也不过是芸芸众生里面花开花落而已。不过我不是个佛教徒,我很清楚叶先生此时需要什么,更加清楚接下来要做的是什么。

  在我看来人们所谓的情感,简单的有些好玩,在足够的技巧面前,它们简直像是孩子们手中形状各异的积木,根据你的想象和一定规律便可以乖乖的摆放成各种形状,即便你宣称自己的自我意识是多么的独立完整。即使是叶先生这种所谓的精英,我依然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说实话,我觉得很多时候我更像是一个在贩卖感受的人,排列着各种不同的口味,比如橘子,苹果,香芒或是草莓……

  如前所说,我对这样的病患并不是特别带感,太过普通和简单的让人提不起兴趣。就像流行病学里的感冒一样,一个失去了女儿的父亲,不管这个父亲还附带了几个标签。但我依旧做了认真的准备,怎么说呢,大概称之为所谓的专业精神吧。桌上的电话响起,“荀医生,叶先生已经到了。”秘书小张的声音从听筒传来。“好的,带他进来。”我放下电话,桌上的钟刚好九点,机械般的守时似乎是这类人的典型特征。

  很快,响起了敲门声,“请进。”小张开门:“叶先生,这边请。”小张关上门离开,叶先生出现在我的面前。他一身黑色的西装,黑色衬衣,没系领带,领口第一个扣子松开,比电视上显得略瘦一些,稍微有些憔悴,胡子修剪的很整齐,发型干练,两鬓微有些泛白,脸上的轮廓有几分刚毅,显得五官较一般东方人更加立体一些。

  “你好,荀医生,我是叶开。”叶先生礼貌的招呼。“你好,请坐。”我示意他坐在和面前宽软的沙发上。叶开坐下时,我进一步留意了一下,与想像的略有不同,他靠在沙发上,那一瞬间并没有太关注我,视线在双手上,而双手正在做一些无意识的动作,这些举动告诉我,他似乎是在思考。

  “咖啡?还是茶?”我提出的第一个问题。“都不需要,谢谢。”他做出回答。“据说你是世界最著名的心理医生。”叶先生抬起了埋在双手间的视线。“准确的说是咨询师,在这个领域里接受一些咨询。”我回答。叶先生没有进一步说话。“那么,什么是你要咨询的,你想聊一聊,讲讲故事,或者在这休息一下?”我摆弄着钢笔继续留意他的视线。

  “你喜欢听故事?”叶先生脸上没有我预期的愤怒。“当然,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有点意外。“那么你是否认为故事可以揭示真相?”叶先生提问。“当然,每个故事都是一个真相。”我习惯性的回答。“或许,你的故事关于你的女儿?”我不太想随着他的自我保护一直转圈子。“是的,我有些事情想要有个结论,我想……不完全是,如你所知,我深爱我的女儿,而她死了。”叶先生用一种不确定的口吻回答着。

  “能否告诉我,是怎么发生的?”我进一步。“他们说她在晨跑的路上遇到了抢劫,右胸中了三刀,刀身很长,刺穿了肺叶,没有刺到心脏,但是失血过多,我不是很确定。”叶先生在思索着什么。“他们说凶手是三个十五岁的孩子,案发第二天就被抓到了。”

  叶先生说得这些可以说是路人皆知,并且新闻上也数次报道。而他一直用得是“他们说”,意味着这在他眼中未必接受,或者基于情感而单纯的排斥着。但是,案情实在是过于简单,没有一点离奇的地方,连一丝阴谋论的气味都没有,若有任何不清不楚的地方,以叶先生的能力也应该可以轻松搞得水落石出,大不至于为此纠结才对。而任何不合情理的情绪,恰恰就是我的工作重点。

  “你的意思是真相未必如此?”我单刀直入。“是的,我……不确定?”叶先生继续思索着什么。“不需要确定,只是聊聊。”我的钢笔在桌面上缓缓地滑动,语气显得很轻松。

  “我想……有可能,是我害死了她。”叶先生显得有点迟疑。我有点闷,典型的自责情绪,自负在失衡状态下的一般性表现,伤痛后遗症,常见的毛病,无聊。“哦?”但是我并没有表现,按步骤来。“你是指你认为对女儿的死,你存在过失?”“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有可能是我杀了她。”叶开陈述,但总体情绪稳定。

  “你恨你的女儿?”这种状况比我想像中要严重,但情绪却出奇平静。“不,我很爱她,可以说她是我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人,几乎她就代表着全部的美好。”“你有杀她的理由。”我问。“没有,我宁愿死的是我。”叶先生有点沉痛地回答。“据我所知,意外发生时,你正在中东。”我拿出一支雪茄。“是的?”叶先生的口气里满是疑惑。“需要吗?”我把剪好雪茄递给他。“谢谢。”谢先生左手接过雪茄,右手点燃了它,似乎安定了一些。

  深吸了一口,烟雾让他的眼神有些迷蒙:“我小时候很穷。”“然后呢?”我并不打算把他从更远的地方拽回来。“人在穷的时候会对人生有更多的期待,我的期待最后多数都实现,但是我搞不清楚哪些记忆才是真的。”叶先生自顾自的描述着什么。“你是指,庄生晓梦的感觉?还是你认为记忆出现了问题?又或者你觉得这和你女儿的死有关?”我丢出了几个问题,其实可以从他如何选择这些问题,更好的区分出他意识脉搏之中明显的倾向。

  “或许有,我不是很确定,但是这很困扰我,或许我可以讲一个不太真实的故事,之后我们再谈?”叶先生,在埋身在沙发里,看着雪茄的明灭,神情在回忆这什么。“当然,洗耳恭听。”我终于完成了最初的引导,让人们说出想要说的,而之后的任务自然是成为一个好的听众。

  

  三、之后的这段是叶先生的表述,当然,是在意识清醒的情况之下,我这里为了方便流畅,采用第一人称记录。叶先生整理了一下,抬起头来,目光显得坚毅有力,透过了我,好像放在我身后的遥远的不知道是什么的地方,然后他开口了:

  正如我刚才说的,我儿时很穷,真正意义上的穷。父亲在我没出生时就死了,说是肺炎,我没有见过他。母亲有小儿麻痹,受工厂照顾,做一些简单的工作,效率不高,靠微薄的工资养活我们姐弟两人。我在职工的子弟学校里,完成了我全部的文化课程。儿时的我不聪明,也不强壮,父亲早亡,残疾的母亲,这一切使我的童年在欺凌中度过。我常常带着一身伤痛,因为被其它孩子撕破了衣服而不敢回家,而这个时候姐姐的拥抱,是我觉得这个世界特别美好的事情。

  快十五岁那年,我喜欢上隔壁班的一个姑娘,少年人大多如此,我也没有例外。当然,我并不敢开口和她说话,因为她太美好,而我太渺小。我只敢远远地看着她,她梳着两条漂亮的小辫子,笑起来的眼睛像两个月亮,小嘴红彤彤的,特别漂亮。

  那会儿住在厂区宿舍,放学基本都是一路,我习惯每天那么看着她,隔得老远老远,看她的白衣裳,绿裙子,走起路来飞扬的脚步。我的朋友不多,或者说没什么人愿意跟我做朋友去,所以也没人注意我这每天的举动,而我也乐得清静,不然少不了没来由的挨揍。

  我家住在厂区的最里头,原来是个废弃的小仓库,父亲死后厂里给照顾的地方,有点偏,10平米左右,一家人住在里头。母亲工作很晚,一般是姐姐给我做饭,我坐在床头想着那可爱的姑娘,没心没肺的傻笑,姐姐看在眼里总是爱惜得摸摸我的头说,你这个小傻子呀。眼神里满是爱,让我觉得特别特别好看,就像那姑娘一样。

  那时的我,跟每一个少年一样的简单,从没想过人生会是怎样?也并不觉得生活会有什么变化,那个时代的物质远没有后来丰富,精神空灵得就好像一张白纸。日子很慢,小桥流水,关于苦难,都是后来的总结,至少在当时总觉得日子就是要这样一天一天的过去,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

  那一天,是我十五岁的生日,天刚入秋,叶子有些黄了。凉飕飕的天气让人有种神清气爽的感觉。我走在回家的路上,前面老远是我喜欢的姑娘,看着她回家几乎成了我每天的习惯,有时候也会想要是有点看不见了该咋办,不过都是一瞬间的事情,转眼就抛到了脑后。也会想像我上前去跟她说说话,她看着我笑,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笑得弯下了腰,后面的事情我也想不出来了,就是觉得特别幸福,特别高兴。当然,我并不敢这么做,就连走近一步的勇气都没有。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多年后想来,就是这么一个感觉了。

  即便如此,我那天还是特高兴,我十五岁了,好像天地也大了一岁,我看着蓝蓝的天,厂区道旁两排树笔挺笔挺的,好像一直随路长到了天上。高高的树干,鹅黄鹅黄的叶子把天衬得更高更远了。远处姑娘已转了个弯,往她家的方向走了,我有点恋恋不舍地看她消失在转角,往自家的方向去走去,脚步轻快,想着姐姐是否给我煮了红鸡蛋。

  快到家时,我大声喊着姐姐,语调轻快,期待着姐姐笑吟吟的从门后出来,看着又长了一岁的心爱的弟弟。但是姐姐没回应我,这多少有点奇怪,反正到家了,家门虚掩着,锁早坏了,门关不上,反正那年代没什么偷东西的人,有也不来我家。我推门进去,然后有点呆住了,不大的地方乱成一团,像是刚刚遭到了洗劫。家里站着个男人,恶狠狠地瞪着我,有点眼熟,应该也是厂子里的人,没穿上衣,松着裤带。姐姐头发凌乱,靠在床上,被子胡乱裹在身上,哭得稀里哗啦,眼睛像两个肿了的桃。

  我有点清楚发生了什么,但又不完全明白,懵了一会,忽然有种莫名的愤怒。“哭什么玩意?就你这种烂货还吃了亏咋的?小兔崽子,老子告诉你,这事你要是敢说出去,你们娘三都得死!”男人明显没把我放在眼里,边说边穿上衣服,歪着的嘴让我想把它扑上去撕烂。我攥着拳头,全身都在微微地颤抖,姐姐只是哭,我也没有动,是的,我是被吓坏了,吓得不知道下面该怎么办。男人已经穿好了衣服,满不在乎的走到我跟前,用手戏虐的拍打着我的脸:“让开,好狗不挡道。”

  我不知道哪来的勇气,从喉咙里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声,左手攥紧了的拳头重重的挥在了他的脸上。男人没有想到,一个踉跄向后跌去,很快的站了起来,和我纠缠到了一块。我一片混乱,只记得力气远没他大,身上不知道挨了多少下,站也站不住了,倒了地上,用双手去护着脑袋,感觉到拳脚椅子砸在我身上的触感,血从鼻子,牙缝里一直冒出来。男人似乎囔囔着我打死你这个小兔崽子,姐姐没穿衣服,从床上扑下来,不断哀求着,别打了,你快走吧。巴掌大的地方乱成一团,连转个身都不是很容易。

  不知道多久,估摸是累了,男人停止了动作,给了姐一耳光,转身朝门口走去。我身上已经木了,既感觉不到疼,也没有恐惧,就是空空的。血劈头盖脸地流着,让我的视野也变成了红色,看着男人从门口出去,慢慢消失在房间,我似乎没有想法,没有思维和情绪。蓦然我忽地从地上弹起,抄起床边的一把刀追了出去,我隐约听到姐姐的惊呼,我追了上去,从后面,一刀、两刀、三刀,也不知道最后是多少刀。男人倒在了血泊里,身体轻微的抽搐,好像是要散尽最后的一点力气。然后他就不动了。

  我攥着刀,身上像个血人,看着地上一动不动的男人,力气好像也随他一起被抽干了一样。姐姐惊慌的看着我,嘴张得好大,但是发不出声音,这一天的事情好像已经让她丧失了发声的能力。我手脚发软,思维一点点的恢复,开始渐渐知道发生了的事情,刀掉在了地上,我忽然狂奔而逃,只是跑,没了命的跑。

  我不记得跑到了哪里,也不知道一路上有没有人注意到我这一身是血的不正常的疯子,我只是知道我完了,我真的完了。我变成了十恶不赦的杀人犯,我将要被正义给消灭,我刚刚开始的十五岁就要结束了,我再也看不见我的母亲,我的姐姐,还有那个美丽的姑娘。这个世界上,一切我眷恋的东西,那些我还没见过的东西,都将要永远的再见了。我变成了十恶不赦的杀人犯,我即将被正义给消灭。

  最后,我跑到了一个自己也不太记得是哪的地方,隐约是个草棚子,里面是一些杂物和干草,而且没有人迹,这会让我觉得安心,我钻到干草里,把头也盖住。就好像不会再有人看见我,我在这世上消失了一样。我蜷缩着身体,像一只虾,瑟瑟发抖。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好像我在那堆草里呆了半辈子。

  我变的安定下来,我开始真正意识到我刚才所做的事,我甚至不是那么后悔,我觉得那人该死,如果再来一次没准我还是会杀了他。但是我却异常害怕,害怕的是一整串的因果链后那个我无法面对的后果。错不在我,为什么却要去承担这如此可怕的后果,而这之前又是什么导致的,我不愿意去想,也不敢去想,之后种种是我难以去面对的,想到这些我似乎整个身体都在哀鸣。

  身体的伤开始清晰起来,痛楚是那么分明,我又饿又渴,昏昏沉沉中,我睡着了,又醒来了,然后继续着睡着,醒来。我不太分得清昼夜,只感觉我在里面越来越虚弱,天旋地转,我不知道我是否就这样在里面死去,还是被人找到,最终还是一个结果,在那一刻,我放佛看得了生命的尽头,十五岁那年,我童真不再。

  最终,我没有死在草里,我是被找到的。这是在两天以后,我自己也不知道过了这么久,那个时候,时间对我显得毫无意义。找到我的是姐姐,还有一堆工友。起初,我听到了嘈杂的声音,然后是姐姐焦急的呼喊着我的名字,由远及近,那声音里充满焦虑和绝望,听得我身体发颤,想要泣血。慢慢的,我不再那么害怕,或者说是一种豁然,再见姐姐一面也好,该来的逃不了。

  我从草堆里钻出来,像是一个壮士,然后开始艰难的呼喊,姐姐我在这,我发现我的声音变的嘶哑难听。而姐姐还是听见了,她没命的奔过来,抓着我又捏又打,然后抱着我喜极而泣:“你要死了你,这两天跑去哪了?你要吓死姐姐吗?没了你我可怎么活啊。”“好了好了,现在可不是找到了吗?小孩子贪玩,人没事就好了。”“你也是的,家也不回,学校也不去,怎么跑到这来了,也不跟家里说一声,你可让我们好找。”姐姐的工友们在一旁七嘴八舌的。我怔怔的站在一旁,完全没有反应,姐姐在我屁股上狠狠拍了一把:“发什么愣,回家!”

  回到家里,我看着这熟悉的地方,小小的屋子被收拾得井然有序,一点不像我离开的样子。还有那把刀,静静的躺在床边,好像比任何时候更要听话。“姐姐……那个人呢?后来……怎么样了?”我有点恍惚,弱弱地开口。“什么人?”姐姐疑惑的看着我,走上来摸摸我的额头:“这孩子怎么没头没脑的,别是撞了邪吧。”我越发糊涂了,很快我发现我身上的伤不知何时已经好了,而衣服上脏兮兮的除了杂草,也不见半点血渍。

  我开始疑惑和怀疑我自己,感觉奇妙复杂,不能用言语形容。“这两天,厂子里没发生什么事?”我有点不是很甘心。“前两天,就是你不见那天,厂子里打架死了人,那个流氓赵广明在宿舍里打牌和室友吵起来,对方二话不说给拿刀捅死了,据说捅人的叫李茂,已经让保卫科抓起来送去派出所了。这事闹得人心惶惶的,刚好这节骨眼上你还不见了,这可把我要吓死了。妈也担心的不得了,你到底怎么回事啊?跟姐说说,到时妈问起来你也不好交代。”姐姐担心的看着我。没错,那人是叫赵广明,出了名的流氓,我记起来了,赵广明就是那个倒在血泊里的男人,可是姐姐的话我一句也没有听懂。

  我闷闷不语,脑子乱的厉害,有些事情明明发生了啊,即便我希望它从没发生过。一切都清晰的像是眼前的事,现在好像一切又只是一场梦一样,我根本分不清楚状况,耳朵嗡嗡发响,感觉想吐。姐姐分明看出了我脸色的难看,问我怎么了。我当时的心情复杂极了,即便是现在,也不太可以恰当的描述出来,更不要说在当时可以说些什么了。所以我只是摇摇头,说没什么,就是有点不舒服,睡一下就好。姐姐忙让我快上床躺着,我木木然的照做了。躺在床上,我依旧不知道如何形容我的经历,也不知道我到底经历了什么。好好的人,怎么就疯了?我不知道,我慢慢昏昏的睡去……

  这就是我第一次有关杀人的记忆,虽然这记忆好像从来不曾存在。第二天醒来,一切都不曾发生,我是一个刚满十五岁的少年,在放学的路上看着心爱的姑娘,回家是操劳的妈妈,和疼爱我的姐姐,日子好像没什么变化,可以继续就这么地过下去。而日子过去,我便接受了这个现实,这么说有点可耻,或许可以说我巴不得这个现实。

  

  四、事情似乎就真的这样慢慢过去了,或者说像是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当然除了对于我。人生大概就是这样,开始的时候区别不大,或者说有也无力感受,然后随着这样或那样的经历,每一段人生都变的复杂起来,并且各不一样。而我经历了一些难忘的事情,虽然难忘只是对我一个人而已,迷惑但是真实!这让我变得有一点点不太一样,不是所有人都会在十五岁时经历一场无人知道的杀人,当然,在漫长的日子里我从不向人提起,因为不想变成一个不可救药的疯子,而此中种种我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

  但我还是不太一样了,我自己最清楚,经历会使人蜕变,只要经历真的存在,哪怕只是你一个人的经历,哪怕你并不确定。在许多时候,我变得更加坚定,懦弱和犹疑似乎正在离我永远去。那个草堆里的感受像是一个滋长着的小秘密,使我可以勇敢的向我想要的东西走去。

  还记得那个我心心念念的姑娘吧,笑语嫣然,代表着美好,我甚至可以提起她的名字了,和人一样好听,她叫做秦小雨。第一次和秦小雨说话是在半年以后,我主动的,我径直的走上去:“你好,我叫叶开,我很喜欢你。”她的脸涨得像一张熟透了个苹果,什么话也没说,兔子般地跑开了。我笑了,笑得眼睛眯了起来,笑得弯下了腰。

  万事开头难,许多事情走出了第一步,之后的事情就像是电影胶片一样这么一直滚动下去了。一个月后,我和秦小雨便一起漫步在了厂区里那直通天际的小道上了。我拉着她温软的小手,轻搽她额上我们一起奔跑后渗出的细细的汗珠,她笑吟吟看着我,说别闹,样子好看极了。那是我最初的爱情,对每一个人来说都是那么的难能可贵,像一个记忆里最缤纷的泡泡。

  那时的厂区不大,来来去去就那么些人,那么一个小社会里,没有什么事是糖纸里头包着的秘密。很快,我们的事家里就知道了,小雨家也知道了。姐姐妈妈都没有说什么,可是小雨家不干了。不难想像我家一贫如洗的状况,对谁来说都是场灾难,于是小雨的父亲三天两头地来我家里大闹,拎着我的耳朵把我提溜到墙上,照着我的屁股狠踹两脚,嘴里咒骂着最难听的话。

  她父亲也常常为这事打她,小雨不跟我说,但我经常能看到她新添的伤痕,然后她笑笑捧着我的脸说,没事,傻瓜,我看着特别特别的心疼,心里暗暗的发狠。姐姐被折腾的没有力气了,就说让我断了,说我以后要有出息,不能让人瞧不起。可那时候的我比谁都执拗,死活也不同意,单纯的不甘心,单纯的不服气,我觉得我们就是梁祝,为何世间良缘每多波折?

  那时不象现在,谁也离不开那么个生活的圈子,谁也没那么多精力,所以就算家里怎么严防死守,我和小雨也还总是能偷偷见着面。好长时间里,我们就这么相处着,像一对小小的苦命鸳鸯。但命运总是在你觉得这样就好的时候很抽你一下,然后那一天这么来了,秦小雨怀孕了。

  小雨怀孕的事不是我先知道的,那时的我们对这个都还只是一知半解。但是她的父母还是发现了,在那个年纪,那个年代,这是比天还要大的事。小雨的父亲疯了一样冲来我家,赌咒发誓要把我挫骨扬灰,可我刚好不在。他前脚离开,我后脚就到了家,姐姐气急败坏的问我情况,说我这下可闯了大祸了。我头脑发晕,觉得什么东西在身体里炸开了一样。等我回过神来,就站起来二话不说地向小雨家奔去。

  小雨的家里充斥着她父亲歇斯底里的怒吼,还有小雨令人痛彻心扉的哭声。“我打死你,打死你总好过你出去丢人,你不做人老子还要做人呢。你个扫把星,死了就一了百了!”小雨父亲怒喝着,手里的扁担朝小雨身上不停的抽去。那时候,出了这种事,没人敢声张,好像大家要知道了,这一辈子都要抬不起头来。

  小雨的父亲显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是愤恨的,他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愤怒使他很快的就丧失了所有理智。他的脚开始朝小雨的肚子上踢去:“我踹死你,踹死这个贱种,免得出来了害人害己。”他做的是那么坚定,好像面前的根本就不是他的女儿,而是什么宿世的仇人,好像这么一脚脚下去就可以洗清他即将要承受的屈辱。小雨的脸上写满了惊恐,过度的疼痛让她的脸开始扭曲,双腿之间殷红一片。小雨的母亲也吓傻了,她瘫坐在地上,好像之前进行过无力的阻拦,但是很快,她就吓傻了,呆掉了,好像一脚脚都是踢在她的身上。

  小雨的父母都背对着我,他们都太投入,投入在愤怒与恐惧里,投入在眼前不可接受的事实之中。只有小雨看见了我,她已经叫不出声来,她死死的捂着肚子,只在眼底闪动着一丝求助的眼神,是那么怯生生的绝望,我想我一辈子也忘不了那样的眼神。我不是那么的害怕,我只是愤怒,我脑子里浮现的是草堆里的画面,我感觉自己沉静而冰冷,我默默从后面勒住了他父亲的脖子,死死的勒着,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我们双双倒地,小雨的父亲剧烈的挣扎,我力气小的多,就快要控制不住了。可是我一点都不害怕,就在他快要挣开的瞬间,我双手攥紧了他的头发,然后将他的头向桌角撞去,不断的撞去,发出一些奇怪的钝响。他父亲倒下了,抽搐着他的身体,然后不动了,就如同我记忆里的那一幕。

  我恍惚的走向小雨身边,想看看她怎么样了。然而,我并不知道,力气迅速的离开我的身体,我眼前发黑,腿变得很软,我感觉身体像是在迅速的旋转,然后,我晕了过去。

  醒来后,我躺在自己的床上,姐姐关切的坐在一旁。姐姐说我可能是中暑了,倒在了路旁,是别人将我送了回来。我问她秦小雨怎么样了,姐姐的神情显然并不知道我在问什么,只是抿嘴笑着:“小不点,有喜欢的姑娘了?”这一幕,太熟悉了,熟悉的我有点莫名的慌乱,我心跳快的要跳出我的喉咙,我有点想哭,又想笑,我不是很确定,我在祈祷着什么。

  第二天我就知道了,秦小雨的父亲死了,死得很奇怪,换灯泡的时候了下来,头撞在桌角,然后就这么死了。大家都在传这事,传的街知巷闻,放学的时候,我去看了一下秦小雨,她的神情满是悲伤,但她对我明显是陌生的。我想我的表情一定古怪,有什么东西在我的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声音,当我想说出几句安慰的话时,她已经转身离开了。

  

  五、这样的事情发生了两次,第一次我保全了性命,第二次我丢掉了爱情。我确定我没有发疯,一切正常,所以我绝对相信我的记忆,一定不是我出了问题,是世界出了问题。如果非要为此总结什么规律,似乎是每当一个人因我而死,这个世界就会改变。

  这种规律在我以后的日子里被一次又一次的证明,但我无法明白原因,后来我看过一部科幻电影,我在想是不是每次杀人后,我就触犯了什么禁忌,然后会穿越到另一个平行时空里。但当时的我仅仅是好奇,绝对没有勇气去证明,纠结在没有了小雨的日子里,直到几年过去。妈妈和姐姐同时死在了工厂的一次重大事故里,那年我十八岁,官方还对此封锁了消息,而我也不再有什么好失去。

  我不希望我的人生只是个悲伤的结局,我开始不自觉的回忆那两段离奇的经历,反正我已经孤苦无依,所以最终下定了实验的决心,于是老厂长穿着裤头自己溺死在了厂区的池子里。

  随后我颠沛流离,在那个众所周知的经济浪潮里。我第一位老板的死去,我赚到了第一桶金;第一任妻子死去,我成为了知名的地产经纪;生活里总不乏有人带给我机遇,然后他们消失在我的世界里;然后你应该听说过的,随着那场十五年前全国震惊的坠机,叶氏集团正式成立。在商业的国度里,有人说我创造了现在,改变了过去,只有我知道,我为此做了多少事情。

  我杀了许多的人,然后穿越到一个个陌生又熟悉的世界里,我不确定我是不是还在同一场人生里,但许多事一旦触碰,就像沾上了毒瘾,乐此不疲。直到两年前我遇到了一点问题,我在一场车祸里头部受到了严重的撞击,医院的检查告诉我一切正常,随后我依然会偶然晕厥,醒来后就有某个让我头痛的对手各种原因的死去,而我不再能够记起,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也就是说我开始丧失了链接两个世界的记忆。这是我的秘密,当然一直不曾提起,直到最近一次晕厥,醒来后得到的竟然是我女儿的死讯,所以我来到了这里。我并不要求你会相信,人们习惯了否定未知的事情,我只希望用你的专业能力,在假设一切真实的前提下,帮我找回那些只属于我的记忆,故事揭示真相,我相信真相还在我的脑子里。

  

  叶先生讲完了他的故事,我不禁坐直了身体,感觉有点兴奋莫名。这个故事远超过我最初的预计,比起单纯的丧女之痛简直精彩的有趣。人们都说心理医生有一半是神经病,对此我并不否定。

  在此之前,我也曾偶然思考过命运这件事情。通常说所谓命运,是指事物由定数与变数组合进行的一种模式,命与运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命为定数,指某个特定对象;运为变数,指时空转化。命与运组合在一起,即是某个特定对象于时空转化的过程。运气一到,命运也随之发生改变。不能改变的过去以及无法掌控的未来叫做命运。

  大统一命运观全定论给命运下的定义:

  命运是万事万物由宇宙规律所完全预定了的从生到灭的轨迹。

  

  我冒险的精神让我多么希望,这有趣的故事是一件真实的事情,前提是一切可以得到证明。而有关于记忆,恰恰是我擅长的领域。“叶先生,你的故事骇人听闻,但是我不会轻易地否定。如果你本人同意,我将尝试提取你的记忆,来看一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的语气尽量直接而坚定,通常这会使人感到安心。

  随着叶先生点头同意,我按下桌上的按钮,让原本安静的房间多了些类似雨声的白噪音。光线变暗,叶先生的表情开始变得有些迷离,随后他沉沉的睡去,然后我让自己也进入了睡梦里。一切顺利,我没有花费太多的力气,我看到了叶先生提或没有提及的种种曾经,清楚的肯定也超出了叶先生的预计,我也明白了一些神奇的规律,而我相信,这些规律在我的手里必然会变得更加的纯熟有趣,有关于命运,我将重新定义。

  当天晚上,我悠然地坐在家中的沙发里,心情好的出奇,咖啡在容器里发出咕噜噜的声音,旁边茶几上躺着的手机里推送出一条新闻短讯:我国知名企业家叶开,于昨日在自己的别墅中饮弹自尽,具体原因,尚未查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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