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丞相府的回廊里，身着绿色袄裙的女子正在阶前修剪花枝。忽然她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瞥见四下无人，转身入室附在阎罗身旁窃窃私语起来。

阎罗的表情舒展开来，女子看不出他的心思。

“丞相，是否要收回符节令芥落调度兵符的权利？”女子小心谨慎地问道。

“兵符既已放出，怎可随意更改收回，若此置军法威严何在？无妨，至于那些不知自己斤两的可怜后生所做出的蠢事，孤自会亲自解决。”底气浑厚的声音向外透露出掩饰不住的杀意。

“是……”女子应诺。

阎罗缓缓闭目吐纳，一呼一吸之间相隔甚久，女子只是静静等待。

“只是，这个事件牵扯到的所有人之中，有一个确是令孤有所顾忌。”

“是部洲的道回师六合仙人？”

“不错。”

“六合的身边有一位十分棘手的卜师，有她在的话会让事情麻烦许多。阎罗陛下，若是您要去六合仙人的驻地，请让我先占出她与六合分开的时机为好。”

“不愧是你，玥爻，论卜术的话妳不会输给任何人。好，这个任务你与孤同去。”

“遵命。”

※　　　　　　　※　　　　　　　※

      阎罗与玥爻乘夜来到了部洲的五华。他们选择了寐姬去城里兑物的时间，毫不隐藏自己气息地踏入了六合仙人修行的莲池。

“好久不见了呢，蛇神大人。”

        阎罗脸上烙着刀刻般的风霜，他表情肃穆，枯皱的脸孔中掩藏着杀意。

“哦？是渊宙啊。别来无恙？”

一袭红袍的美人正在莲池上空静静禅坐，星光流连下，只现得玉肌花貌。高傲的笑容自她绝色倾国的脸庞上荡漾开来，风华绝代。

“哼。废话少说。六合妖姬，孤这次来是让你早日升天的。”

“哦呵呵，就凭你？”

阎罗向着六合的方向抬起手臂，张开五指，“你在部洲嚣张的日子已经到头了。知道这是什么驭术吗？‘万物之灵’——通灵后的任何元神都会被孤抑制在自然形态，不经过孤的解除不可能回复人身，这样一来你就只是一条连花纹也没有的小蛇了。如何？”

“嘁，”六合姬蹙紧眉头，面露厌恶地说，“少看高自己了，你以为你算什么，也值得我用通灵术吗？”

还不等阎罗答话，六合仙人已抬手从头上拔下了一根长长的珍簪，她一直挽起的长发自脑后松散开来，华丽如瀑布流水般的黑色顿时铺天盖地倾泻而下，它们如同有生命一般，滔滔不绝向着阎罗所在的位置席卷而去，就像一只巨大的手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要将他撕成碎片。

“阎罗陛下，小心！”玥爻在一旁呐喊，阎罗眼睛一亮，向着一旁奋不顾身地翻滚出去，总算是躲过了那突然一击。保留了千年的头发可以长到如此地步吗？他来不及多想，因为那夜幕般的绸缎正不断追踪着他发出致命的攻击，他持续奔跑，来回躲闪，几乎没有余力去做任何反击。

星光下，六合仙人高高立在空中，火色的袍衫在风中起舞，如同一朵不断绽放着的红莲；她的长发时刚时柔，在空中挥扬飘洒，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她轻轻抬手，于头顶稍低的位置拔掉了第二根珍簪，眼神阴郁：“你根本不知道，六合这个道称真正的含义所在吧？”

在第二颗长簪被拔去的那一刻，无数坚韧的黑色丝线忽然融成一体，形成一面密不透风的巨大墙壁，铺天盖地向着阎罗压砸下来。阎罗见来躲闪不及，只好双手快速划开，于食指尖处连起一道闪电般的金光，想要割裂那张坚硬的幕布。两者交汇间，火花四溅，然而金光竟不能将幕布割出哪怕一丝创口，体积上巨大的差别推进幕布持续压降下来，阎罗见情势不妙，边硬撑着拖延着时间边试图从幕布的一侧逃走，尽管如此，他于最后脱出之时还是在右肩上留下了一道不浅的伤口。

玥爻在一旁看得心急如焚，她想要上前帮忙，却被阎罗一把推开。六合仙人的这个道术阎罗并不曾见过，然而他能深深感受到在那令人眼花缭乱的变幻之下她次次出手的都是杀招。他的眼神掠过六合姬的头顶——仍然还有四颗长簪。难道说那些闪亮的钿头全部都是她道行的封印体吗？如果当真如此的话可就情形不妙——实在是太不妙了！他从来不曾想过敌我两人的实力相差会如此悬殊，自己在六合姬面前竟会毫无还手之力，这样下去该如何是好？

“有意思，接下来才是真正的恐怖，做好准备了吗？”

随着六合姬话音落下，凝成墙壁的长发忽又变软分散开来，它们在高空飘散着，几乎遮蔽了日月。六合姬伸出白玉般的左手将上数第一颗珍簪拔去，霎时间她原本舞动着的长发全部拧成了一股一股的形状，每股都变成一条扭动着的蛇。那些蟒蛇面孔狰狞，尖长的利齿在黑暗中反射出银白的寒光。

每一条蟒蛇都长百尺有余，它们一齐向着阎罗所在的位置袭来，速度极快。阎罗想要躲闪，然而成千上万条蟒蛇哪里给他躲避的空间？一条毒蟒缠住了他的脚，顿时所有蟒蛇都聚拢过来，只见它们合为一体逐渐幻化成一只凶恶的巨蟒，巨蟒沿着阎罗的脚腕向上将他的身躯紧紧缠住，越缠越紧，直至他完全动弹不得。

绝美的脸上露出鬼魅的笑容，六合姬从空中飘然降下，一步步地走到阎罗面前。

“你还是太嫩了呢。”她的笑容荡漾开来，缠裹在阎罗身上的巨蟒同时张开血盆大口。

阎罗在极近的距离看着巨蟒的獠牙，心中顿时掀起万千种思绪交织而成的狂澜。他自命天生奇才，年少有为，自从修道后更是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后来他叱咤官场，独揽大权，如今坐拥雄兵铁骑而挥点四方，那样的自己难道就要这么葬身于此了吗？莫非真是天要亡吾？——怎么可能！自己希冀已久的大好河山，如今只差一步便能成就的春秋大业，他又岂能在开启那千秋万代之前便早早撒手人寰？诚如此，则岂非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哈哈哈！他几乎要在心底放声狂笑。

“澈儿……”

这个时候，一个碧玉般清脆的嗓音突然响了起来。

六合仙人感到眼前一阵恍惚，她仿佛被那声音震慑住一般，竟然浑身战栗不停。

“澈儿，你怎么了？”

六合仙人简直不敢相信此刻正在发生的事情，她极其僵硬地一点点将头转向声音发出的方向。她看到了什么？身着白衣的冰洁少女正合拢双手，站在那里静静地望着自己。怎么可能，她怎么会站在那里。那一刻，六合姬听到自己心中有什么稀里哗啦破碎掉的声音，是她……雪璎。

“澈儿，每个人都是五百年的道行，你忘记了吗？快放了那个人。若是你始终不能明白一个人到底为什么会用自己的生命去救另一个人，那你就永远不会明白为什么当时我会去救你。就像朴秋拼上性命去救箴土，辉夜用自己的性命去换朴秋，你当时都感到不解，不是吗？”

六合姬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那个她思念了一千七百多年的人，不知道为什么，她感到自己的眼中充满了温热的液体，她喃喃地颤动着嘴唇，却说不出话来。这是和阎罗一起来的那个女孩的道术吧。她知道，她心里清楚得很，但是为什么明知如此身体还会被痛苦死死地束缚，动弹不得呢？

“澈儿，不要等我了，我并没有下地狱，也没有去投饿鬼或者牲畜，而是早已升到天道去了。澈儿，你已经活得足够久了，快明白起来吧，消除你心中的执念，早些投入到新的轮回中去……澈儿，雪樱和子木总是连在一起的，不是么？我们永远不分开，不是么？一棵枯死了，另一棵便没有办法独活，澈儿，我已经不在了，你也莫要再留恋这个世界了……”那声音绵延不断，宛若梦境。

阎罗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只感到缠绕着自己的巨蟒逐渐放松，最终脱离了自己的身体并且变回细软的黑色长发，松散地拖在地上。

他站在那里。他看到六合姬无力地闭上眼睛，被玥爻声声呼唤着。她的心口处突然亮起了一团金光，细碎的金光扩散开来，包裹着她的整个身躯。她站在光亮中央，雪白的酮体逐渐透明，光影交错间，雪樱的花朵在四周放肆地凋零。她的影子越来越淡，金光却越来越亮，她终于开始消失了。在她彻底消失的前一刻，却见远处一个人影飞奔而来，那人将她紧紧揽入怀里，与她的身体一起变得透明。“寐……”六合仙睁开眼睛，看到寐姬慈爱的脸，“妳真傻，何必要同我一起……”她轻轻地依偎着寐姬，声音越来越小。围绕着两人的星尘渐渐升上天空，最终与漫天星光化为一体，在夜空下消散了。

繁花落尽，大雾弥漫。

阎罗转过头，看到玥爻正坐倒在一旁，脸颊上挂满了泪水。他走上前去：“做得好，玥爻，妳竟然能将那两人一齐杀死。妳刚刚用障眼法变成的究竟是什么人？”

玥爻痛苦地摇了摇头。

“不知道，我只是占到那是对六合仙人来说十分重要的一个人。阎罗陛下，求您不要问我了，我只是占到了几句重要的话语而已。”她的眼泪不断滚落。为了占出六合仙人的过去，她消损了大量元气，为了用障眼法化身成那个人，她还必须承受那人所有的悲伤。她从来没有体会过如此巨大而沉痛的哀伤，她不知道曾经究竟发生过什么事，只觉得身体快要被那种绝望撕裂破碎开来了。

“不论如何，这次总算是将那只蛇妖铲去了。妳立了大功，玥爻。”阎罗说着，拂一拂袍袖向前走去，“快点跟上，现在必须立刻返回乾天。”

‘虽然不清楚究竟是什么，然而竟会有人傻到想要去等待活在别的时空里面的人。明明知道计时的方式完全不在一个次元，妳能等多久呢？一亿年？十亿年？即使那样重逢的日子仍会遥遥无期，六合妖姬……真是个愚蠢的人。’阎罗不禁在心里嘲讽道。

玥爻用手臂撑着身体奋力从地上爬起，她伸出袖子擦了擦抑制不住的泪水，追随着阎罗向前跑去。

II

那天夜里，朴秋做了一个梦。

梦境悠长而美丽，却带着难以名状的忧伤。在那梦里，朴秋感到自己轻薄得如同一团雾气，然而他的思想与感知却遍布在梦的每一个角落里，那么鲜活与生动……

                            大荒六合

粉白相间的两色花瓣满天飞舞，好像万千翩跹起舞的蝴蝶。风稍驻，花瓣又扬扬撒撒地飘零满地，落英似雪。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咬紧嘴唇，双手合拢将身旁不住颤抖着的男孩紧紧护在怀里。那少女生得明目皓齿，干净剔透得像个陶瓷娃娃；她怀里的男孩看上去不出六岁，一边小声唤着“姐姐，姐姐”，一边拽紧她雪白的衣袖。他们互相依偎，高高地蜷缩在一颗开满了花朵的雪樱树上。

树下，几头饥肠辘辘的野狼不断地徘徊着，它们长满尖牙的嘴里不断向外滴淌着涎水。狼群目露凶光，长时间的等待使得它们逐渐失去耐性，它们恨不得扑上去把猎物撕成粉碎吞进肚里，然而不论它们怎样撞击那颗雪樱树，都只有银白的花瓣飘落下来，落在它们又硬又长的毫鬃上，它们恼怒地将花瓣甩掉，然而抬头时却见猎物依旧稳稳地坐在树上，用两双写满惊恐的眼睛望向自己。

“啊！别撞了……别过来！”树上的男孩哭叫着，拼命躲向身旁姐姐的怀抱里。少女摘下头上的簪子向进攻最勇猛的头狼狠狠砸去，那匹野兽暂时停止了攻击，后退了几步向着少女凶狠地呲牙示威。

“澈儿，别怕，再坚持一会儿，等天黑后狼群必然受不住疲惫而散去，到时候我们一定能伺机逃脱的！”少女用坚强的声音安慰着自己的弟弟，一手安抚地轻拍着他的肩膀。

“嗯……”男孩抽咽着回应道，抬头看到姐姐灵秀而坚毅的脸庞，渐渐停止了哭泣。

他的姐姐叫做雪璎，是男孩唯一的亲人。姐弟两人很小的时候便失去了父母，于是雪璎便放弃了学业给一户富人做女工抚养弟弟长大。雪璎天生丽质，村里有很多富户人家想要纳她做妾，她提出的条件只有一个，那就是入赘后能与年幼的弟弟同住。然而这并不很苛刻的条件却让多少男子望而却步，于是雪璎一直没有嫁人，她继续做着勤苦的女工维持两人的生计。

这年春天村外的雪樱开得格外旺盛，澈儿吵嚷着一定要姐姐带他去赏樱，雪璎很是为难，幸而她做工的户主念她平日辛勤工作便允诺给她一天的假。雪璎再三拜谢，拉着弟弟的手兴高采烈地向着村外跑去，她特意穿了自己唯一的一件华衫，那是地主婆送给她的，雪白的衣边绣着红色的丝线。两人从来没有这样一起游玩的经历，他们开心地笑着，不知不觉走到了树林的深处。

这里的樱花开得异常灿烂，雪樱与子木相连相惜，枝叶间粉白两色的花朵美不胜收。他们在树林里尽情地穿梭，层层花树一棵连一棵，彼此间竟生得如此相似，致使姐弟两人迷失了回去的路。

日头西斜，两人正在树林中焦急得摸索着，却不甚遇见了几匹饥饿的野狼，狼群围成半个圆，越来越小的包围圈将他们困在其中。

“快爬上树！”雪璎喊道，一边用手拖着弟弟的身体向上，她紧随其后，却被随之扑来的狼牙撕咬着扯碎了半边的衣摆。

姐弟两人在那棵茂盛的雪樱树上紧紧瑟缩着，祈祷着狼群赶快离去。

太阳终于渐渐落山，树下的狼群已经不再攻击，它们静静地卧在树下，等待着。

“没关系，它们很快会走的。”雪璎安慰着弟弟。

然而狼是一种很聪明的动物，它们不会轻易放走到手的猎物。只见它们似乎彼此商议了什么，接着大部分成员缓缓离去，只留下一只站岗。虽然如此，其它的野狼都没有走太远，它们有的在一旁睡觉，有的去周围寻找着其它的猎物。

若是如此，它们只要不断地轮班便能永远地守在树下！少女的心里咯噔一声，仿佛被恶狼的利爪狠狠抓了一下，她暗道不妙，却依然装作没事的样子与弟弟说话。

“别担心，村里的人发现我们不见了，很快会派人来找我们的！”

太阳终于落山了，四野变得一片黑暗。雪璎暗暗记住太阳落山的位置，大致推算出了村子的方向。然而树下的狼在站岗，若是他们此时不顾一切地跳下去只怕逃不了多远就会被那狼唤来的同党追上，因此最好的办法还是等村人来救，同时等待着逃跑的时机。

他们不敢休息，怕失去重心从树下跌下，于是雪璎让弟弟靠在自己怀里睡去而她自己则保持清醒。

这样过了一个晚上，树下的野狼换了一只，然而太阳升起又落下，四周依然没有村人的影子。

男孩开始绝望，他不断地哭，认为已经没有生还的希望。他抬起手腕向着自己跳动的血脉狠狠咬去。雪璎见了大惊，急忙伸过自己的手臂挡在弟弟嘴里。

“好疼！”细细的血珠从咬破的牙印处一点点涌了上来，点缀在少女白净的手臂上，好似点点梅花。男孩吃惊地抬头。

“傻瓜！”少女边倒吸着凉气边用略带愤怒的语气说，“每个人都是五百年的道行。舍弃自己的生命所犯的业力尤其之大，死后会入地狱的！无论怎样都不能轻生，知道吗？”

男孩用力地点头，少女才勉强挤出一丝微笑。

雪璎怕自己的弟弟仍然会想到自尽，于是她悠悠地讲起了地狱的恐怖。她说人一旦坠入地狱，便要忍受以亿年记的各种酷刑，要被火热的铁车烧成焦烂，被上百只铁矛不停地穿刺，被熔融状的陨石雨砸成肚破肠流，肝脑涂地。她从饿鬼道一层一层地讲着，包括畜生、黑绳、等活、号叫……让弟弟深深感到比之无限恐怖的地狱之苦眼前的饥渴与困苦根本算不得什么。这样一直讲到阿鼻地狱，也就是地狱最底层的时候，他们已经在树上忍受了三天的煎熬。

依然没有村人来救。

看着弟弟越渐苍白的脸色与早已干裂的嘴唇，雪璎心想这样苦撑下去不是办法。她摘了一片雪樱的花瓣放到弟弟嘴边：“澈儿，吃吧，多少能够驱除一些干渴。”

弟弟缓缓睁开眼睛，慢慢抬起干枯的小脸，虚弱地摇了摇头。雪璎焦急地问为什么。

“因为……和姐姐……一样的名字，我……不忍心……咬……”

雪璎突然就哭了出来，她紧紧抱住已经开始意识模糊的弟弟。

眼看着太阳又要落山，树下站岗的野狼换了一只又一只，丝毫没有打算放弃的意思，轮流的休息让它们精神饱满，注视着树上的眼神时时泛着寒光。

雪璎在心里做出了决定。她轻轻唤醒了怀里昏睡中的弟弟：“澈儿，听我说。”她探下身去，在他晶莹的眸子上吻了一下，接着指了指早已谙熟于心的村子的方向，“一会我说跳，你要不顾一切地跳下树去向着那里奔跑；要用尽你全部的力气，千万不要犹豫，不能回头。”

男孩开始时听得迷迷糊糊，后来隐约意识到什么，开始恢复精神大声地哭喊。

“就是要这样拼尽力量，记住，千万不要回头。”雪璎说着，探身在弟弟的额头上又吻了一下。

“我爱你。”

少女说完松开一直紧抱弟弟的双手向着与村子相反的方向跳了下去，她在野狼高声的嗥叫声中没命地向前奔跑，循声而起的狼群一齐从她的背后扑了上去，少女雪白的衣衫顿时被染成鲜红，仿佛绽开着一朵朵最美的樱花。

“跳！快跳！”少女的声音很快湮没在一片撕咬与破裂的绝望声中。男孩吓得简直忘记了流泪，他失去了语言，转身跳下树去向着雪璎所指的方向连滚带爬地跑着，他不断地奔跑，堵住耳朵不去听背后响起的比地狱还可怕的声音，直到那声音越来越远，泪水终于决堤般地从男孩原本澄澈的眼中涌下。

没有声，没有光，男孩漆黑的世界里找不到一丝风。心中的神殿塌毁，雪樱树白色的花瓣成片落下，他的世界里大雪弥漫。

男孩一口气逃出了树林，他爬在地上大口的喘气，视线早已被眼泪模糊。他恨村里的每一个人，他不想回到村里，他站起身来踉跄地前行，喉咙深处痛得仿佛像被烈火烧灼一般。

地狱，不要，不要姐姐去地狱！他抬起手来擦着眼泪，姐姐说过放弃自己的生命便会下到地狱深处，但是地狱那么恐怖，他不要她下地狱！

他挣扎了那么久，最后几乎是爬着来到一座道观的门口。门口扫地的道姑发现了哭成泪人的男孩，将他收留在了庵寺里。

“救救，救救我的姐姐！她要下地狱了，妳们快救救她！”男孩痛苦得几乎要昏迷过去，好心的道姑看得着急，一时又不知道该怎样安慰。

“小弟弟，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我叫雪澈……”男孩说完，终于失去了意识。

后来男孩便留在寺观里修行，道姑们问他为什么修行，他说自己要当道回师。

寺院里便是一片哗然，四下里都是窃笑私语的声音。人们说道回师只不过是传说中的境界，人类根本不可能达到。

男孩不听，他说他的姐姐曾说道回师能够延长肉身的寿命，他要活得足够久，直到姐姐的地狱刑满，然后在此世能再见她一面。

于是人们在一阵哄笑声中散去，道回师是凌驾于所有道术师之上的存在，是神的境界，她们从来没有听说过道回真的能实现。

男孩不管，他每天在寺院深处的一片花塘前修炼，一天天，一年年。

“婆婆，什么叫做相由心生？”孩童天真无邪的嗓音问道。

“就是你心中的执念会反映到你的表相，善念有善相，恶人有恶相。”庵主道姑慈和的声音答道。

“哦，我明白了。”

雪澈每天认真地修行，一心一意想要成为道回师。他的脑海中不断地浮现出雪璎的音容笑貌，她的一举一动都是那么的真实，他想要和她再见，他想要得到足够久的生命，他连做梦都会想到她的身影。渐渐地，他感到她就在他的身边，他能感受到她的呼吸，她温柔地轻吻他的额头，她对他说“我爱你”，他想要成为她。

多少年后，当那年收留雪澈的年轻道姑早已变得白发苍苍；当雪樱花开花谢，终于有一天老去而不能再次绽放芬芳；当老态龙钟的道姑看到雪澈长成了一个明目皓齿，肌肤赛雪的窈窕美女从道观中庭走过的时候，再也没有人敢嘲笑他当年的无知了。

“我要走了。”她轻启朱唇，用碧玉般清脆的嗓音说道。

“送施主还乡。”住持庵主带领全寺的道姑一字排开恭送在道观门口。雪澈要还家，她已经不再是寺人而是观外的客人了，对待施主的礼节不能怠慢。

少女身着樱花点缀的白衣踱步出寺，一袭纤长的身影消失在了人们的视野之中。

“也许不久之后部洲真的会出现一位道回师吧。”

住持庵主和所有人一齐向着那人影消失的方向竖掌行礼。

“……蟒蛇吗。”

少女出观后去的第一个地方就是在她梦魇中挥之不去的那个景象发生的树林。

时值深秋，那里早已没有当年留下的尸骨，只有枯黄的树叶在风里不断飘摇着落地。

她孤单的身影久久地站在雪樱与子木的树下，那么落寞。

她并不费力地用超凡的感知找到了当年他曾呆过三个夜晚的雪樱树，她注视了很久，默默地记住了它。

她真的修成了道回师，百年，千年，为了心中的夙愿不断地修行。

她的名号渐渐传遍四海，人们尊称她为六合仙人，她是人们心目中真正的神。

那天她走上街市，千年以前她与雪璎居住的村落早已变成繁华的街道，哪里还有当年的影子？沧海桑田，时过境迁。

“大姐姐，大姐姐！占一挂吧，我算得命很准的！”

她低下头，看到一个梳着双发髻的女童正抬起纯真的笑脸向她展示着自己的卜具。她认出那个熟悉的元神，那只记忆中的白兔。不会错的，眼前的女童是它的转世，那棵陪伴着她与雪璎直到最后的雪樱树。

她蹲下身去，轻轻地抚摸着女童的头发：“愿意继续陪伴我吗？要不要当我的卜师？”

女童清澈的眼睛中闪过一丝困惑，但是她很喜欢眼前这个大姐姐的笑颜。

于是她笑得眯起眼来，轻轻点了点头。

雪澈露出一个会心的微笑：“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寐。”甜美的童音答道。

朴秋醒来，怔怔呆坐在床上，仿佛经历了一场重生。

梦中的画面恍若隔世。

“那个……是攻心吗？”

四周静谧得快要凝固。

“到底……是谁的记忆，”他努力回想，然而拾起的只有一些模糊破碎的片段，不行，这样再想下去的话我好像连自己是谁都要忘记了，到底为什么会有这种不舒服的感觉，就好像空气的密度骤然升高，黏稠得快要无法呼吸了。

他按着自己昏沉的头部。

唯一真实的是，此刻他寄宿着冰蛹的左眼生生发疼，检查之时，只是流血不止，隐隐能从中看到蛹壳破碎的残片。朴秋没有办法，只得用纱布从头顶来回绕了多层缠裹住左眼。

从此以后，自己便只有一只眼睛了吧。

不知为何，他忽然无比怀念起那袭淡薄的深紫色人影。

“我……说不定做了无法令淼瞳原谅的事。”想起那日自己在长谷中用攻心读取淼瞳弱点的情景，朴秋不禁有些伤感。

    窗外的大雨倾盆如注。

‘妳……还好吗。’

他抬起唯一的右眼，看向远方迷蒙的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