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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见到迟年,是在一个下雨天。
那天的雨不算大,淅淅沥沥地下着,像一张细密的网裹挟着大地,目光所及之处只有阴暗和潮湿,让人有些透不过气。
“你还我儿子,你把我的孩子还给我……”女人这样叫喊着,双手不停颤抖着,瘦弱的身体仿佛经不起她这样的声嘶力竭,可她还是用颤抖的手拽住了那个女孩的头发,扇了女孩好几巴掌,又将女孩狠狠推到雨中。
“你走,你给我走!”女人又大吼一声,冲进雨中抓着女孩的胳膊,雨水和泪水一起落在脸上,又匆匆滑落。
“你知道小宝在哪里对不对?你把他还给我好不好?”女人突然又变了一副面孔,刚才充满狠厉的脸上现在只剩下哀求。
女孩依旧是那副表情,准确地说,是没有表情,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任由女人的打骂,被打了好像也不会疼,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我惊呆了,震震地看着这一幕,忘了动弹。
直到一个男人从外面走来,没有打伞,看到眼前这副情形,没有什么表情,他好像也没有看到我,只是一把抓过女人一手拉着女孩就进了屋。在门关上的那一瞬间,那个女孩回头看了我一眼,那双眼睛里好像空无一物,没有眼泪,好像也没有痛苦。
可是,好像还不止于此,应该是有什么的,那双眼睛里应该是藏着什么的,那一刻,我的心里突然有这样一个声音响起,脚不自觉地往前挪了一步,看清那扇紧闭的门才回过神来。
那时候的我,没有想过,那一眼会成为我此生难以忘却的记忆。
一场雨落下,淋湿了尘埃,惹了一地的泞泥,被踩进淤泥里的小草,垂低着头,谁也听不见它的声音。
我再一次回头,看向那扇紧闭着的门,好像看见了她的眼睛里掉下了一颗眼泪,太小太快,一不小心就错过。
或许,沉默的小草一直在说话,只是周遭喧嚣,被掩盖了而已。
那时候的我,一直想要看清那个眼神里到底藏着什么,却不知道,有些东西就像一座城,你打开了那扇门,走进了那座城,或许得到了所谓的答案,却一辈子也走不出来了。
“哎,在想什么呢?”身边的朋友唤醒了我。
“没什么,下雨了,突然就想起了一个人。”我摇了摇头,仰头灌进一杯水。
“是……喜欢的人?”朋友小心地问。
我笑笑,回道: “不,只是一个朋友……”
“是很重要的朋友吧?”
一时间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很重要吗?老实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定义我们之间的关系,其实仔细算起来,我们也没认识多久。
“……嗯,很重要,但……好像已经过去太久了。”
我想,的确是很重要的吧。
那段记忆,就像一场微风,不急不躁,在平静的湖面掀起一点波澜。我经常在想,如果她还活着,如果我们还能再见一面,我们会说什么?
“你知道那种感觉吗?就是……你眼睁睁地看着一朵花在一点一点枯萎,你看到了,很多人也看到了,可是你什么也做不了。”
不知为何,我说着说着,竟有些哽咽。
“至少你见证过它绽放时的灿烂。”
“不,她没有绽放过,还来不及灿烂,命运只允许她枯萎,她不该是那样的结局……”
窗外的雨还在下,我的视线总被那细密的雨声吸引,为什么忘记一些人忘记一些事会这样困难,连雨滴都成为了阻拦的障碍物。
“其实,一朵花枯萎,是常态,生命也是,不要太耿耿于怀了。”朋友这样对我说。
枯萎,不过常态,是啊,总要走到这一步,或早或晚而已。
“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下雨天。”
那是我高一放暑假的时候,我放假回家偶然听见爸妈说村里新搬来一户人家,就住在东村,买的是村里韩叔叔家的房子,韩叔叔家那个房子是新建的,当时建房子的时候我还去帮过忙,离我们家不算近。我刚从学校回来没几天,还没见过那家人。
那个下雨天,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们,见到她。我当时是偶然路过那里,打着伞走过他们家门前的小路,恰好碰见了那一幕。
再一次见到她,是在一个星期之后。那天,我从地里割完猪草回来,割的猪草有点多,满满的一筐我背着很重,尤其是走到下坡路的时候,腿都有点抖,一个不小心,我被一个石头绊倒了,筐里的猪草掉出来了,我的手心和膝盖也蹭出血了。
我抱着膝盖正狼狈地坐在地上,前面走来了一个人,是她,我心里有点惊讶,又很快装作没看到,低下了头,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就是有点不敢看她。
“你没事吧?”她问道。
“没……没事。”我抬头对她笑了笑。
她也笑了笑,但没有走开,而是弯下了腰帮忙捡起了刚刚从我筐里掉出来的猪草,我也顾不上疼了,急忙起来去捡猪草,一边又说: “不用,不用了,我自己来就好,谢谢你啊。”
“你好像有点怕我?”她是笑着说的。
“啊?没有啊。”我愣愣地看向她,看着她的眼睛。
上一次我觉得她的眼神里空无一物,而这一次,我却突然觉得这双眼睛里装了太多东西,我只能捕捉到那点笑意。我突然觉得她的眼神离我很遥远。
“我叫迟年,你叫什么名字?”她又笑了,但感觉和刚才的笑又不太一样。
真是奇怪,为什么我总是被她的眼神牵动着走,就好像,在很久以前,我就见过这双眼睛。
“迟年是哪两个字啊?”
“迟到的迟,过年的年。”
她说完,左右看了看,摘了几片艾草叶子拿给我,又指了指我的膝盖,说: “把这个揉碎了,敷在伤口上面,很快就好了,可能有一点点疼,但只有一点点。”
我点点头,说谢谢,其实拿艾草止血我是知道的,村里没有人不知道。
“那我走了。”迟年又笑着说,她好像很爱笑。
我也准备走了,正准备站起来的时候,看着迟年走路的姿势有点怪怪的,再一看就看到了迟年右脚的脚踝上有很大一块淤青,我忍不住叫住了她: “迟年。”
她回头,“怎么了?”
话到嘴边突然变了个道,我说: “我叫云声,白云的云,声音的声。”
之后的几天,我都像往常一样来这边割猪草,但都没再遇见过迟年。
这天晚上吃饭的时候,爸爸说迟正媳妇又发疯把孩子打伤了,送进医院了。
爸爸口中的迟正就是迟年的爸爸,和我爸爸在同一个工地打工,爸爸说和迟正很聊得来,两个人经常在一块儿喝酒。迟年妈妈偶尔发疯不正常也是村里人人都知道的事,一个发疯的人实在是藏不住的,他们搬来没几天,村里人就知道了,一传十十传百,但听说和亲眼见到总是不一样的。
“迟年进医院了,很严重吗?”我没控制住话语里的紧张。
“说是打到头了,不过应该没大事,”爸爸说着看了我一眼,好奇地问道: “迟年?你不说我都一下没想起来那孩子叫什么,你们认识啊?”
我点点头: “上次割猪草的时候,碰到了,她还帮了我。”
“那孩子确实挺乖,挺聪明的,干活也利索,就是这么小的年纪不读书了可惜啊。”爸爸已经吃完了,放下碗筷,一边打开电视机一边说。
“她不读书了?家里不让她读吗?”我有点惊讶,她应该和我差不多大吧,怎么会不读书了呢?
“我当时还跟迟正说呢,怎么不让孩子读书,说是孩子自己不愿意,初中都没念完呢。”
妈妈听到这儿,也说道: “不读书有啥出息,多读点书走出这个村子,比什么都要紧。”
有时候很庆幸我有这样的父母,因为我知道村里很多和我同龄的人是想读书却不能,想离开这落后的村庄却无能为力。
假期的生活基本被作业填满,和别家比起来,我们家里的农活不算多,也没有几亩地,我除了帮妈妈打打下手,割点猪草,就没啥事了。
但是家里的确算不上一个好的学习环境,美其名曰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做作业,实际上是应付任务,不太能够静下心来。
屋外知了叫个不停,邻居家的小孩到处打打闹闹,我拿起没看完的小说,关好门,往屋后走去。
之前我在屋后的小树林里搭了一个千秋,经常会自己一个人来这边呆着,后来被小孩子们发现了,他们也学着我做千秋,爸爸妈妈害怕小孩子摔倒,就全部收走了,所以现在没有了千秋,我随便往一棵树上靠坐着,看起了书。
这本小说我看得差不多了,没看一会儿就看完了。今天太阳挺大,坐在树下,阳光透过树叶,暖暖的,在阳光的沐浴下,我打个哈欠,不知不觉就睡过去了。
“喂!醒醒!”
隐约间听到有人在叫我,迷迷糊糊睁开眼,被眼前的迟年吓了一跳。
“哎,你怎么在这儿?”我捡起掉在一旁的书,问道。
“你没来的时候我就在这儿了,是你没看到。”迟年说着,也坐下来。
我问了一句: “你……没事吧?”
“……”迟年先是疑惑地皱了皱眉,很快又反应过来,摸了摸自己缠着绷带的额头,笑道: “嗐,没事,过几天就好了。”
“那个,你脚上的伤好了吗?”
迟年看了看自己脚,有点惊讶道: “哦,也好了,脚是我自己不小心崴到了。”
像是害怕我再问什么似的,她急忙说道: “这本书好看吗?”
我说: “我觉得很好看的。”
她看了一眼封面,说: “原来是这本啊,以前我们班的班长也看过这本书,我们老师还推荐我们去看呢,但我没看过。”
“你要看吗?”我把书递给她。
她拿过来,翻了翻,突然问道: “你怎么不问我,我额头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我看着她说: “我为什么要这样问?”
她还是低着头看着书的封面,说: “因为大家都这样问我。”
“……”
“但他们其实都知道,对不对?”她突然抬起头,又问道: “你也知道的,对不对?”
我就这样看着她,那一刻,我突然产生一种错觉,我好像离她眼神里藏着的遥远的东西近了一点点。
过了一会儿,我说: “你没事了就好了,他们知不知道,我知不知道,应该也不重要吧。”
“……不重要吗?”她喃喃地,声音很小。
云层遮住了太阳,阳光突然暗了下去,斑驳的光影不见了,我看到从她眼眶里掉出来的眼泪,落在封面上《活着》那两个字,很快被她擦掉。
“其实不怪妈妈,是我的错,可是他们还要赶走妈妈,都是我的错……”
“轰隆”一声,雷声盖住了迟年的话,雨点滴滴答答地落下来,下雨了。
“去我家避一下雨吧,我家近。”说着,我拉起她往我家屋檐下躲雨,虽然我们跑得很快,但还是被雨淋到了。
本来想让她去我家躲躲雨,但是迟年说到了做晚饭的时候,她要去帮妈妈做饭了,我给她找了把伞,她接过说着谢谢就走进了雨中。
她走远了我才发现那本书还在手里,我又拿起一把伞,边叫她边跑。
我在伞下举着书,大声道: “迟年,书你还看吗?”
迟年回过头,笑着摇了摇头,喊道: “我骗你的,其实这本书我看过了。”
晚上,我翻来覆去总是想起白天迟年的那番话,她说是她的错,没有前言也没有后语,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只觉得迟年很难过。我好奇于那段话背后的故事,又害怕揭开一些伤疤。
第二天,我在房间里做作业,迟年过来还伞,当时我妈妈正在喂猪,一个小猪四处乱跑,我妈正准备喊我过去帮忙,迟年来得正好帮着我妈把那只小猪赶回了猪圈。
等我听到动静走到外面的时候,就看见妈妈一脸笑呵呵地拉着迟年讲话,我妈看见了我就说道: “你一天到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来,要不是小年帮忙,那小猪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昨天谢谢你的伞。”迟年把伞拿给我,笑着,我这才发现她有颗小虎牙,这是我头一次没被她的眼睛牵着走,而是被那颗小虎牙吸引了。
我不自觉地说道: “你的这颗小虎牙好可爱。”
迟年明显愣了一下,然后笑了起来,我也跟着笑。
“那个……我那里还有别的小说,你想看吗?”我问。
迟年依旧笑着: “好啊。”
我把我所有的课外书都翻出来,让她选,迟年拿了一本,看了看又放下,说: “退学之后再拿起书,感觉真的不一样了,还是算了吧,我估计也读不完,别到时候弄丢了。”
我说出心中的疑问: “你怎么不读书了啊?”
“嗯……不想读了呗,我成绩不好的,觉得没意思,哈哈。”迟年笑着说。
迟年看我桌子上全身书,啧啧了两声,说: “你们假期作业是不是很多啊?”
“是啊,暑假过了一半,作业还有一大推呢。”
我们没说几句话,迟年就走了,我妈妈还让她吃了饭再走,迟年忙说不用就走了。
……
“然后呢?”朋友问我。
窗外的雨还没有停,我再次从回忆里抽离,看着熟悉的四周,说: “那个假期我们就没再见过了,只听说他们一家带着她的妈妈去省城看病了。”
朋友说: “她妈妈是精神方面的病吧?”
“应该是这方面的,但具体是什么就不知道了,我国庆放假回家的时候,才知道她妈妈不在了。”
朋友惊讶道: “不,不在了?”
“跳河死了,村里有人说迟年妈妈看过病之后,有一段时间已经好了,但那天不知道怎么回事,早上她就嚷嚷着说‘小宝在叫我’,下午人就不见了。”当时村里沸沸扬扬地都在说这个事。
“那迟年呢?”
“我不知道,我爸他们说迟年妈妈走后,迟年突然生病了,她爸爸带她去医院,假期结束我也没有见到她。”
空气顿时安静了下来,朋友和我都没有说话,安静的四周只剩下滴嗒的雨声。
我的视线被角落里的一株小草吸引,它正被淅淅沥沥的雨滴拍打着……“啊!”,突然楼下传来一阵尖叫,我和朋友走到窗边去看,只见好几个拉着一个挣扎不断的人,那个人似乎是想往雨中走,我低头看着自己衣服,问朋友: “怎么那个人的衣服和我的一模一样啊?”
朋友理了理自己的衣服,说: “因为我们都生病了。”
我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不解地问: “生病?”
朋友却好像没听见一样,转身坐回我们刚才坐的位置。
“我们继续聊迟年吧?”朋友说。
我说: “好。”
我放寒假回家的那天,在街上遇到了迟年,我们一起回的家,在路上,我们聊了很多。
当时看在街上看到迟年的时候,我还惊讶了一会儿,迟年完全变了一个样,头发剪短了,人变得更瘦了。
我忍不住问: “迟年,你怎么变这么瘦了?”
“还好吧,可能头发剪短了,看着变瘦了,”她笑着说。
我也笑着说: “短发也挺适合你的。”
迟年摸了摸自己的头发,说: “他们都说短发不好看。”
“怎么想着剪头发了?”
“我前阵子不是生病了嘛,住院的时候懒得洗了,就剪了,现在都长长了很多了。”
我忙问道: “那你现在好了吗,没事了吗?”
“已经没事了,不用担心。”迟年依旧笑着。
从街上到家的路不长不短,平常一个人走快一点的话二十分钟就够,但是我们两个一边说话一边走,走得很慢,偶尔遇到几个熟人,打打招呼,我们又接着聊接着走。
时间好像被拉长了,走得安静又缓慢,风吹在脸上有点冷,还好我们都戴着帽子。
“你们这个假期作业多吗?”迟年问道。
我拍了拍自己鼓鼓囊囊的书包: “挺多的,作业总是很多,根本做不完。”
走到一个转弯处,是一个天然的避风港,我们坐在石头休息了一会儿。
迟年说: “其实……我差一点就复读了。”
“啊?”
“我和爸爸陪妈妈去了省城之后,妈妈的病好了很多,爸爸让我继续去读书,至少把高中念完,可是,妈妈却……”说到这里,迟年哽咽住了。
“如果我能好好看着妈妈,就不会发生那样的事了,云声,你知道吗?这一切都是我的错。”迟年看向了我,眼里全是自责。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迟年却好像不需要安慰,她又继续说: “我在医院的时候才明白,妈妈是因为看到我的书包才突然发病的。”
“之前爸爸说让我复读,我其实是想复读的,我就把自己很久没拿出来的书包拿了出来,妈妈看到了,才想起了小宝,才……”说着说着,迟年突然捂住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妈妈的病,是因为小宝丢了,小宝不见了也都怪我,声声,你说我为什么还活着啊?”迟年喃喃地说着,“其实,应该死的是我,应该跳河的是我。”
我抓住她的肩膀: “迟年,你不要这样。”
“其实,我不是爸爸妈妈亲生的。”
我惊住了,这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的,迟年在我的惊讶中,慢慢说起了自己那段残破又深刻的过往。
迟年的亲生妈妈在生下迟年没多久就生病走了,没过多久,她的亲生爸爸出了意外也走了,未满一岁的迟年,父母相继离她而去,她被爷爷奶奶抚养。
迟正,也就是迟年现在的爸爸,是迟年的一个远房叔叔,结婚多年,夫妻俩一直没有孩子,后来迟年就过继给了他们,他们对迟年就像亲生孩子一样,一直到迟年上三年级的时候,夫妻突然有了孩子,顺利生下一个男孩,夫妻俩高兴坏了,请全村都吃了席。
家里有了小宝宝之后,迟年觉得爸爸妈妈每天都很开心,她也喜欢这个弟弟,小小的一团,特别可爱。
那时候,迟年每天最喜欢的事情就是放学之后回家抱弟弟,爸爸妈妈没有空的时候,尤其是周末和放假,都是她照顾着弟弟,后来再大点,弟弟就满屋子爬,淘气得很,会走路之后就更不用说了。
慢慢地,迟年发现爸爸妈妈买了什么东西总会第一个给弟弟,好吃的东西爸爸妈妈说姐姐要让着弟弟,被弟弟抢走什么东西也说姐姐要让着弟弟,她的鞋子都穿烂了,妈妈也不给她买,说凑合着穿,弟弟的鞋子却是穿不完。
虽然心里有点不高兴,但迟年也觉得没什么,那可是她弟弟。
直到那次过年的时候,他们去爷爷奶奶家拜年,奶奶跟迟年说了迟年的身世,那时候迟年才知道原来她不是爸爸妈妈的亲生孩子。
奶奶怕他们有了自己亲生孩子会冷落了迟年,但爷爷奶奶他们都老了,只能一遍遍地告诉迟年要懂事,要好好照顾弟弟。
不知道为什么,从那天以后,迟年总觉得她不属于这个家。
她长得不像爸爸也不像妈妈,和他们站在一起,很明显就不是一家人,是爸爸妈妈给了她一个家,可迟年总觉得这个家离她遥远又易碎。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他们一家人依旧像往常一样生活,爸爸还是每天早出晚归,妈妈也总有忙不玩的事。
家还是那个家,迟年好像慢慢接受了自己不是爸爸妈妈亲生的孩子,不是亲生的也没关系,对于她来说,现在的爸爸妈妈就是亲生的。
有次,弟弟要迟年陪他出去玩,迟年当时在做作业,跟弟弟说等她写完作业再陪他出去玩,弟弟不肯,把迟年的作业本撕了,迟年生气,吼了弟弟几句,弟弟被吓哭了。
弟弟一哭,妈妈就站在了弟弟那边,说弟弟不懂事,让着点弟弟,那一次,听到妈妈这样说,迟年没忍住哭了。
让着,让着,什么都让着,他做错了也让着,为什么?
如果没有这个弟弟就好了,突然有这样一个想法浮现出来,等冷静下来过后,迟年又觉得不该,她怎么能这么想呢?
初二的时候,妈妈带着弟弟和迟年去街上赶集,该买的东西都买完了,准备回去的时候,迟年看到了一个书包,她一眼就看上了,特别想要,小声地问妈妈能不能给她买。
妈妈让她看着弟弟,就去买了,迟年很高兴,牵着弟弟的手一块儿等妈妈,这时弟弟说他想吃炸土豆,那个买炸土豆的摊子就在他们旁边,迟年让弟弟站在原地,她掏出兜里的零花钱去买了。
“小宝,给……”迟年一转头,没看到小宝,她又往前走了几步,还是没看到小宝,街上让特别多,特别吵闹,迟年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
“小年,小宝呢?”妈妈已经把她的喜欢的书包买来了。
“妈,小宝不见了,小宝刚才说想吃炸土豆,我给他买,一回头就不见了。”
她和妈妈把整条街都找遍了就是没找到,就这样,小宝丢了。
迟年至今想起来,都觉得像梦一场,活生生的人,说不见就不见了,怎么找也找不到。
自那天以后,妈妈就经常一个人发呆,有时候一天都不说话,有时候拉着迟年又哭又闹,说都怪迟年没看好小宝,说她就不该给迟年买什么书包。
爸爸从来都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小宝丢了之后,多了好几根白头发,越来越不爱说话,酒一天比一天喝得凶。
迟年总是做噩梦,有时候梦见弟弟在哭,叫她姐姐,说姐姐救救他,说他一个人好害怕,有时候会梦见自己掉进了冰冷的黑洞,她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只是觉得空气在一点一点减少,呼吸越来越困难。
迟年陷在自责里,每天不知道干什么,书根本读不下去了,就退学了。
一个好好的家,突然间就碎掉了,徒留满地的狼藉和淋漓的鲜血。
妈妈的情况越来越糟糕,谁看都知道是精神出现了问题,村里有人说,做场法式就好了,爸爸就真的请人做了一场法式,但是没有用。还有人对爸爸说,疯病是治不好的,趁年轻再娶一个吧。后来不知道是谁说的,说疯病是凶兆,会给村里人带了厄运,虽然大家明面上笑呵呵地,说什么厄不厄运的都是胡话,可背地里早对他们挤眉弄眼,说留着一个疯女人干什么,赶出去到街上要饭去得了。
后来,爸爸就带着一家人搬了家,说是换一个环境说不定妈妈的病会好一点,就这样,他们来到了这个村。
可来了这里,也还是没有变好,好不容易去了省城妈妈的病好了很多,在以为终于要真正变好的时候,妈妈却永远离开了。
“爸爸不知道为什么妈妈的病又突然复发了,但是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我。”迟年的眼泪怎么也止不住,她陷在自责里无法自拔,不能自救,从弟弟弄丢的那天开始到现在的无数个日夜,她都这样度过。
“不,这不是你的错,迟年,你们都没有错。”
迟年突然抓住我的手,沙哑着声音说: “怎么会没有错,从我有了要是没有这个弟弟就好了的那个想法起,我就是个罪人了啊。”
“如果不是我非要买那个书包,如果不是我没看好小宝,小宝就不会丢了,如果小宝没有走丢,妈妈就不会生病,如果不是我拿出了那个书包,让妈妈想起小宝,妈妈就不会死,如果不是我,这所有的一切都不会发生。”迟年说着说着,突然喘不上气,不断去捶打自己都胸口。
我被吓了一跳,“迟年,深呼吸,深呼吸,没事了没事了,不要想了,不要再想了……”
我说着,鼻间又泛起了一阵酸涩,眼泪争先恐后的夺眶而出。
我们两个人哭在一起,还好也没有人经过那里。
“我就不该拿起那个书包。”迟年狠狠掐着自己的手指。
“你妈妈或许不是看见你书包才……”
“就是这样的,”迟年打断了我的话,她看着我,一句一句地说: “我躺在医院的时候,我梦见了,梦里妈妈亲口跟我说的。”
“我在梦里看见了,妈妈站在河边,看着流动的河水,回头跟我说她要去找小宝了,她听见了小宝在叫她,”迟年说着说着,突然惊醒了一般,说: “云声,你说会不会这不是我做的梦,是……是妈妈真的跟我说了这样的话,妈妈的意思是不是让我去找她和小宝?”
我一下哑口无言,静静地看着她,看她的眼神,那样空洞,又那样充盈,好像什么也没有,又好像什么都有。
就像第一次见她时的那个眼神一样。
……
“后来呢?”朋友再一次打断了我的思绪。
“后来,我就再也没见过她了。”
朋友还在等我继续说,我却有些说不下去了,心脏好像被揪住了,一寸一寸地被撕扯,我感觉自己说不了话了。
“为什么没再见过迟年了?”朋友却咄咄逼人,非要知道后续。
“我……”过了好一会儿,我才调整好状态。
“因为她自杀了……”
“什么?”朋友很震惊。
“那是一个秋天,她吊在一棵大树上,刚好被她爸爸发现救下来,慌忙送进了医院,后来的事我就不知道了。”我缓缓吸了一口气,又继续说: “我当时在学校,我放假的时候迟年爸爸已经搬走了,村里没有人看见她爸爸怎么离开的,也没有人知道迟年是否还活着。我没有赶上她的最后一面。”
“你觉得她死了?”朋友问。
“我不知道,但我再也见不到她了。或许,她是走了,走去了一个谁也不知道的,没有噩梦的地方。”
那个叫迟年的人,是住在深秋里,永远沉默又热烈的人。
迟年,迟年,是一场迟迟不见光明的阴暗岁月。
“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你和迟年认识多久了?”朋友说。
我有点不耐烦: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高一那年的暑假认识的,距离现在有……有几年来着?”
我突然有些混乱了,从高一到现在有多久了呢,好像关于迟年的这段记忆是很久远的事情,为什么我想不起来具体的年岁?
“我……你让我想想,再想想……”我闭上眼睛,想仔细回忆。
“咚咚咚!”
正在这时,门被敲响了。
“小年啊,吃晚饭了,这些都是你爱吃的。”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熟悉的身影走了进来,黝黑的皮肤,头发有一半是白的,眼窝深陷,看着五十来岁的样子,他在我面前放下了几道菜,我一看,的确都是我爱吃的。我总觉得这个人我应该是认识的,毕竟声音样子都很熟悉,但是我一下子没想起来。
“怎么只有一碗饭,我朋友还在这儿呢?”我对那个人说。
“小年,你说什么?”那个人问。
“我说再添一碗饭,我朋友……”我一回头,想说我们是两个人,朋友却突然不见了,我突然不知所措,怎么不见了呢?刚刚还在,我们还一起聊了这么多。
“等等,你叫我什么?”
我看向那个人,怀疑自己听错了,为什么他叫我小年?可是还没等听他说话,我的眼前一下闪过很多画面,记忆里的迟年,和我畅聊的朋友,还有那个在楼下尖叫的人,以及面前这个熟悉的人。
“为什么她穿的衣服和我的一模一样?”
“因为我们都生病了。”
我的脑海不断重复这两句话,我看了看自己的衣服,看到自己手腕上好像写着“迟年”两个字,突然间眼前一阵眩晕,在闭上眼的刹那,看见我面前的那个人及时接住将要倒下的我,恍惚间,我听见那个人叫我: “小年,你怎么了?”
为什么要叫我小年?还有,你是谁?
这句话我来不及向这个人问出口,这个十分熟悉的,慌忙抱住我的人,我所有的思绪随着视线的黑暗全部被切断了。
我好像掉进了一个梦,飘飘荡荡,没有逻辑,不着边际,我好像弄错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那个叫迟年的人,是住在深秋里的人?还是鲜艳在梦里的人?或者说是近在咫尺的自己?
……
若记忆被迷雾层层笼罩,太过沉重,难以回想,让人无力冲破迷雾见天明。
倘换一副皮囊,换一个身份,以旁观者的角度走进那座迷蒙的城,见证那场熟悉又陌生的过往 。
你又会得到什么?
是救赎,还是另一场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