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布离开吉万,离开草原,风中吹来一股羊群身上的圈舍气,不难闻也不好闻,那本就是扎布习以为常的味道。
扎布看到离家门几米,阿妈身旁的吉万眼泪落在纯白色羊绒衣上,那件衣服他们结婚、离婚时,吉万都穿在身上。
他跟她们之间隔着一段路,扎布深深凝望这两个女人。在这一瞬间的空间中,扎布放满了和阿妈、吉万的过去。
扎布是阿妈唯一的孩子,他一出生便没有阿爸,多年来,母亲只说:扎布,在你出生之前,他就不在了。困扰扎布的一直都是母亲说的这句话。他以前在草原放羊群,同样放羊的老牧民们经常聚在一起,扎布和羊群在他们不会选择草地偏少的那块地方。老牧民聚在一起开始闲聊。
他们盯着扎布,自以为声音只有彼此听见。“扎布也可怜,一出生阿爸就被警察打死了。”“谁叫他阿爸是个偷盗贼呢。”少年扎布已经从他们嘴里知道阿爸一知半解的人生。他没有问过阿妈,阿爸偷了什么才会被警察打死。
他固执地不想问那一切。
吉万分开扎布阿妈的手,跑向扎布骑马的方向。
在扎布落马停靠下,吉万也停下脚步。
风中野花香气散开,吉万喘气,说道:“扎布、扎布,从小到大,你身边的每个人都会离开,我们也会离开你,在我们离开之前,你要赶回来看看我们。”
扎布一笑,笑声穿过风、穿过毡房、穿过吉万和阿妈的心。
他大声对吉万说道:“放心吧,在你们走之前,我一定赶回来。”
没有等扎布骑马先行,吉万已经转身回扎布阿妈身边。留给扎布的,依旧如多年前初遇的那张背影。
阿妈看扎布远行、等吉万走来。
和吉万并行归家的阿妈,头顶处羊毡帽紧贴着发丝,温柔的声音对着吉万开口:“你为何不愿意离开我的身边,连我的扎布都走了,你没必要陪着我。”
“有必要的,我们的时间不一样。”吉万同样温柔答复。
“是呀,我老了。”扎布阿妈心里很难过,她觉得跟扎布的这一别,像极了永远不会再见的最后一面。
“别害怕,就算扎布在约定时间内没能回来,至少你不是一个人离开。”吉万摇摇手腕,左手上还戴着扎布当年送给她的手镯。
“如果你带我走,此生我还能见到扎布吗?”扎布阿妈担忧道。
“阿妈,你早就明白,扎布会活很久。而我们,只是他漫长岁月中短暂的一笔。要是他在遥远的地方想起来,费力找到的也只是两具白骨。”
大雪的风吹到草原村庄的第三个月,扎布的阿妈躺在毡房,消瘦成枯骨,死去。
吉万打算写一封信,寄给永远不会回信的扎布。
——扎布、扎布:
你好 !
我、阿妈和你的羁绊,早就随着你的离开不复存在。你拥有数不清的光年,和我的缘分对你而言不过是眨眼云烟。你在更高的距离之外,会不会感受到阿妈临终前的呼唤。
大雪挡住通往县城的路,阿妈的病情不容等待,没多久她就去世了。我要告诉你,她离开时,你种在毡房花瓶的那株梅花,一夜之内全部败凋。花已死,我明白你永远也不会回来。
扎布,你稍微低头就能看到我正在为你写信。
我没有你活得久,但比起阿妈而言,我拥有的岁月和生命算得上长寿。
你别停下穿过座座江城、条条山河、万里千里的罗马大道的脚步。
迎接你的,将是我薄如蝉翼的瘦身骨尸和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