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家里贫困,父母为了躲避计划生育,在有了我妹妹之后便将她送到外婆家里抚养。到了她快上学的年纪才把她接回家中来,不多久她便开始跟我共用一个房间。
到不记得是从何时开始,不定时地将我们房间里的布局腾挪变换,成为了我们姊妹两个共同的记忆。当然不知晓是什么样的原因,总能让我在一个空间里住久了以后,便生出来左也不适右也不舒服的情绪来,横竖是哪哪儿都看不顺眼,已然忘记了此般的情状是前次变换后的欣喜,厌弃了还不够反倒还生出了恶来。
如今想来,像我这样一个阴晴不定的人,心情好的时候便开花,阴雨来了又飞速凋谢的人,煞是不可爱。床,它又有什么错呢?我想,它很可能跟人一样,安土重迁,踏实稳定,对它四条腿下的土地爱得深沉,并不想反复地体验一种叫做颠沛流离的东西吧。每一次,我的快乐便建立在了它的痛苦之上;一次又一次,我的跳跃的喜悦吞噬着它的呜咽和痛诉。
快32岁的时候,我把家搬到了一个很老旧的小区,除了生计的考虑,更多还是想为自己做些打算。也终于下定了很久的一个决心,自此远离职场,希望把我自己全部的时间和精力回收,哪怕每天的时间都在发呆中荒芜,那也是我自己的安排,浪费亦是要我自己说了算的。很多时候自己做些事情,并不提前考虑太多的所谓后果之类的东西,往往是顺其自然就去做了。可能我这个人还是有点个运气罢,生于一介布衣倒也没至于饿死。
决定把卧室的床搬到客厅之后,便真正有了我自己的一间小工作室。窗外视野极为开阔,想来还真是得益于眼前这一大片工程兵学院的家属院子。三两排列的低矮屋脊,院后是几畦菜地,天气晴好的时候,还能看到几位妇人拉着水管子浇灌,时有听见她们在高高低低地闲聊。如今已近3月,梅花山的梅花早已你争我赶的盛开了,走在路上,连早樱都按耐不住飘零了出落的花瓣,抬头望见的还是我的这处远方,那些笔直的苍黄的树木,立在蜿蜒而出的道路两旁,似乎仍是冬日的模样。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我近视不戴眼镜的缘故,离得那么远看见的也不一定是真相。毕竟春天的号角吹了又响,哪个贪睡的孩童还敢装睡呢?
兴致并不总是那么好,窗外的景象也并不总是吸引我,更多的时候我还是一枚懒人。如果房间里只许留下三样东西,我想床必须是排在第一位的。我却不爱在床上睡觉,除了身体的必要休息之外,我还真是一个十足的恋床癖。对于我的职业来说,鄙人作为一名文字工作者,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时间我倒宁愿躺着写作,除开长时间仰躺带来的肩颈不适以外,我的灵魂获得了相当的自由和平静。确实曾经我还想过要写这么一本书,叫做《躺着生活的人》。起心动念还未曾落笔,定然是时机未到了。
每逢夜晚将至,当我躺在客厅的床头,头顶悬挂一帘幽梦,低处一盏暖黄的夜灯,铺满四处的黑暗之中,让黑暗逃无可逃只敢瑟缩在角落一隅,这便是我的魔法世界了。不时地便有楼梯踩踏的脚步声、妈妈的训斥接着小孩的啼哭声、电动车的警鸣声、偶有几声犬吠、还有半小时便响起的号角声,在某一个我内心特别静谧的角落里,它们便此起彼伏地跳将开来。
一直以来,我从原生家庭出走,想要逃离所有那些生活的细碎。从小我看见的父母之间并不相爱,他们争吵并习惯了彼此甩锅和无情地指责对方,可以说在父母的家中爱我倒没看见几两倒是锅“唰唰”地漫天飞。爸爸找不见的车钥匙、文件、发票、现金,妈妈在厨房手忙脚乱地杀鱼、择菜、擀面,都得要招呼上对方的祖宗几句。不止如此,非常可怕的是,当我以为我已经逃离并逐渐建立起属于我个人的生活秩序的时候,却发现我跟伴侣的相处模式,陷入了某种似曾相识而又可怕的对立。这种可怕的对立有着如此熟悉的程式和种种依稀的迹象:不能好好地说话,很难好好地沟通,甚至很多时候我们都在违逆着本心说出截然相反的话语,只为了变本加厉地去伤害对方。看见对方在痛苦,伤害者便能获得一种扭曲的甚是得意的快感。
当我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我确实没有能力离开我的父母去生存。当我长成了一个成年的人的躯壳,我看见我的内心却还停留在孩童时期,留在那个父母互相指摘、互相伤害的家庭暴力的现场,迟迟不肯离开,也未曾真正长大。当我内心孤寂无法排遣的时候,我依然选择了像小时候一样,去变动我房间的格局,为了获得一丝心理上的舒适,这种伴随式的调整成为了一种祭奠仪式,似乎在隐隐地跟我自己说,“你看,这不就跟过去作别了吗”。我给自己编织了一个美丽的茧。
只是,这个茧城堡的开始可能还要早。
幼时父母一直忙于繁琐事务,记忆中好像总是无暇他顾。但是这种自顾不暇绝不是他们顾不上爱我。当我试图拨开我童年的锁片打开记忆宝库,我看到他们一直在行使爱的动作,甚至我能清楚地看到他们的嘴唇在动个不停,但我却听不到他们发出的任何一个声音。这些动作成为了一连串的符号,刻印在我整个童年的印迹里,成了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但是,当偶有一天我听到我的孩子说“爸爸很爱电脑,因为他总是面对电脑”时,当我看到众多的小孩孤单地陷入一座座玩具山时,我真的很想把此时彼时的情形对立起来。物质真的可以填补孤独的洞穴吗?我开始思考:一个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直面孤独的呢?
我们好像真的缺乏直面孤独的能力。因为这孤独后背,隐藏的才是那个真正的自己。我们怕的,是看见自己。
我们习惯了隐身在种种物欲的背后。如果没有剧,可能我们无法好好地享受一顿午餐;如果蓬头垢面,我们可能根本不敢出门;如果不喝上一杯酒,我们可能还是面对面的陌生人。早前上班的经历,总是令我很恍惚。也不知道下了班之后,身处同一个格子间的伙伴都去了哪里,会不会有人住在月亮上,有的人又潜入深海,还有人在跟牡丹约会,等到下一个早晨又齐刷刷地出现。
卧室的床也好、客厅的床也罢,伴生的是对博得父母、伴侣的视线以及吸引力的关注,本质上还是我们害怕与自己独处的孤独感。
成年人,到底是在哪一刻长大的呢?
乍暖还寒,多日的阴雨连绵让春的脚步又慢了些,我整日待在家中,像当代青年中的废柴一样。诚如时间而言,我便是妥妥的一名负心汉。每天只花很少的一点时间写作,却花大量的时间陷入自我怀疑。同样来说,于伴侣而言,我从未走出我的茧,我从未看见真正的他们,我的茧里只有我自己和我想象中的替代品。
终于有一天,我想通了,我决定自救。第一次并不成功,甚至反噬的力量根本不亚于摧毁之力。后来一次又一次,我试图花上大力气去剪碎、去碾轧、去撞击这只厚硕的茧,认知的界限尽管发生了变化,然而真正想要做出改变却并不容易。当我的躯体已经千疮百孔之际,我的灵魂又再次回到了那片童年的田野。我的茧化作了一次大地上的旅行,那时我的父亲开着一辆红色的皮卡车,我们在乡间的小道上放声歌唱,宛如走在迷人的酒窝大道。在客厅的床上醒来时,我知道此后我再也不需要点灯入眠。
想想,在童年的尾巴上,或许我们跟父母之间只是缺一句道别,“亲爱的孩子,爸妈就陪你到这儿了,接下来的路,就要靠你自己去走了罢。”
爱是月亮,会在孤独的黑夜里,照亮内心的孩童前行的道路。亦如那晚的星光,和父亲跑了调的歌声洪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