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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接下来要说的事,可能会让你们觉得很离奇。
几年以前,在我还在市立精神病医院做医生的时候,曾经遇见一个有点奇怪的患者。她是个女人,二十岁上下,有着一头乌黑的长发和一双圆滚滚的大眼睛。她很爱笑,总是坐在窗户边,坐着坐着,就自顾自地笑起来。不同于精神病院里其他的那些患者,她的身上并没有失去最宝贵的生命力。她坐在那里,似乎还是活着的。
我第一次接触她,是在她入院的那天。她独自一人,单手提着一个黑色的行李箱,额头上挂着汗珠,在前台报上自己的名字。我负责把她带进病房安顿下来,她一对上我的眼睛,就露出友善的笑容。那样的笑容,是我从业这些年,从未在一个患者身上看到过的。我想从她手里接过她的行李,但是她摇了摇头:
“我自己来就好了。”
我只好作罢。彼时我还是个刚毕业,入职不久的小年轻,面对患者还有点手足无措。我跟在她的身边,反而更像是她在带着我走。我拘束了一会儿,才想起来看看她手环上写着的名字。
那是个很好听的名字,但是我现在记不清楚了。不知道为什么,自从那件事以后,我的记忆就变得很坏。
她的病房在走廊的最里面,病床是靠窗户的那个位置,透过窗户和外面的铁栏杆,能够看见院子里的景象。她似乎对这个地方没什么不满意的,坐在床铺上,打开行李箱让我检查。那里面装满了女性用品,我有点不好意思,只能尽量加快速度。好在,我没有查出什么危险的东西。
“那个……15号。”我喊她。她手环上的编码是15号,我不好意思叫她的名字,只好这么喊她。
“怎么了?”她转头,依然微笑着。
“跟你讲一下,女洗手间在走廊的右手边,护士办公室就在你的病房边上,餐厅在一楼……”我把一张时间表交到她手里,“这上面是咱们医院里的作息时间,一定要严格遵守。每个周日是探视时间,你的家人可以来看你,但未经许可,你不能擅自离开院区……”
该叮嘱的都叮嘱完了,我又继续看着她,想起她病历上只是简单写了“精神分裂症”几个字,又看见她正常人一般的表情神态,忍不住开口发问。
“你到底为什么到这儿来?”
“到这儿来的都是疯子,我到这儿来,当然是说明我疯了。”她的表情好像是一个母亲,耐心地看着她那如小麻雀一般满肚子问题的小孩子,“医生,你应该比我更了解我的情况才对吧?”
我不好意思地红了脸。跟她相比,我觉得我才是那个疯子呢。后面发生的事情我记不清楚,只记得我几乎是落荒而逃一般地离开了病房。那个女患者身上有股魔力,让人不禁要被她吸引。
就好像是天体中突然出现的黑洞,一下子就把路过的一切都裹挟其中。
从那以后,我就开始默默地关注这个女患者的一举一动。我的师父是她的主治医生,因此我得到了不少观察她的机会。我发现,她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独自一人在院子里遛弯,走完一圈,再走一圈。这个过程中,她往往低着头,嘴角挂着笑,那副神情如此淡然,就好像周遭的一切喧嚣都与她无关。
只不过,她有个怪毛病。她会在走着走着的时候,突然停下来,双眼直直地瞪着正前方,就好像要发病似的,随后,她会慢慢地、僵硬地坐下来,坐上一阵子,再没事人一样地站起身,继续往前走去。
我问了师父,他说,这可能是精神分裂症的阴性症状,也可能是药物副作用带来的低血压。我似懂非懂,但我只知道,这个患者是整个院区里最正常的一个人。她不会自说自话,不会在夜半放声高歌,不会随便拉一个人就滔滔不绝地讲起天文地理。
但是,我总感觉有哪儿不对。
这种不对劲的感觉,在我旁观了她的一次催眠治疗以后达到了顶峰。
催眠治疗开始之前,她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她笑着躺上催眠床,甚至还在和主治医生攀谈着中午那道蒜苗炒肉少放了盐。随后,在轻柔的音乐里,她慢慢闭上眼睛。
“你感觉着你的身体。感觉到头部,头部就放松了;感觉到双手,双手就放松了……”
师父的声音柔和缓慢,可她脸上的表情却越来越紧张。原本那种松弛的微笑,随着催眠的进展,而一点一点消失不见了。这可是件怪事——我想。催眠治疗原本就是用音乐和语言引导人放松,从而将人潜意识中的想法表露出来的一种治疗手段,在这个过程中,是绝对不应该出现紧张的情绪的。
可是,她的眉心越皱越紧了。我觉得不对劲,急忙喊师父停下。紧接着,我就看见她闭着眼睛,双手猛然在空中乱抓,最后,爆发出一声尖叫:
“不行!——”
旁边的催眠监测仪器发出尖锐的轰鸣声,夹杂着她的尖叫,在狭窄的治疗室里面回荡。外面很快传来嘈杂的脚步声,治疗室的门被敲响,有人大声询问着情况。师父忙着关闭那些仪器,我则半拖半抱地把那个女患者扶起来。她现在已经有点清醒过来了,眼神迷迷瞪瞪的,机械地随着我的动作迈动脚步。我能摸到她的后颈和脊背湿凉一片,冷汗已经把她的衣服都浸透了。
将她安置在病床时,她的脸色还是苍白的。我简单查看了她的情况,准备去给她输一些生理盐水。可是,我还没走出病房的门,她就叫住了我。
“我需要接受新的治疗吗?”她问我,声音还是虚弱的。
“需要。你的治疗方案必须调整——而且明天下午一点钟,你要来找我进行心理咨询。”我没回头,直接回应她。
她没再说话,好像安心了。我过了几秒钟才回过头去,发现她已经闭上眼睛,小憩起来,呼吸也慢慢变得平稳。
我放下心来,走了出去。
再见到她,就是在第二天的心理咨询室里。她彼时又恢复了那副谈笑风生的模样,梳着高高的马尾辫,穿着宽松的病号服,轻松愉悦地坐在我的对面。
“我想先跟你谈谈昨天的事。”简单的寒暄之后,我切入了正题,“可以告诉我,昨天在催眠时,你看到了什么吗?”
她脸上的表情僵硬了一瞬,但很快又恢复了冷静。她将双手的手肘支撑在木桌上,双手交叠着撑住下巴,好像在思考。过了一会儿,她缓缓开口,说的却是让我感觉很无厘头的话:
“你见过灰色的漩涡吗?”
我愣住。别说见过,这个词本身对我来说就是陌生的。但是,她似乎不惊讶也不失望。她只是端起桌子上的纸杯,喝了一口温吞吞的水,就讲述起来:
“给你讲个有关灰色漩涡的故事吧。或许你听了后会明白的。”
她的声音轻轻的,娓娓道来,我忍不住被她吸引到了她语言的世界里。
“那是我十七岁的时候。那时候,我在学校里认识了一个女孩。她梳着短发,很漂亮——也没那么漂亮,但比我要清秀一些。她没朋友,很多人都说她怪,大伙儿都觉得她神神叨叨的。
“但我不觉得。我觉得她是个好女孩,我们经常一起吃饭,一起读书。那时候她就是我最要好的朋友。
“灰色漩涡这个词,是她告诉我的。那天,她说她头晕,要去医务室,我就送她去了。在医务室的椅子上,她告诉我,她看见了灰色漩涡。那个漩涡在她眼前越变越大,她就好像中了恶咒,站在原地动不了,只能看着那个漩涡一点点朝她逼近……
“我那时候没当回事。我以为她只是读书太累了,犯了低血糖。她见我不信,好像有点失望,但还是没继续说。
“几天以后,有一天我来到学校的时候,发现大家都聚集在楼底下。我凑过去看,是她躺在那儿,地下一滩血,她已经断气了。听目击者说,她不知道怎么打开了天台的铁门,冲上天台的边沿,丝毫没有犹豫地就跳了下去。
“不,与其说是跳了下去——不如说她是在天台的边缘突然僵住,然后直直地倒下去的。
“我忽然想到了她跟我讲过的灰色漩涡的事。我觉得,她大概是又看到了灰色漩涡,才会一头从楼顶栽下来的。我心里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好像是因为我没有相信她,才导致她死去的。
“后来的事情,你应该就知道了。高三毕业那年,我也看到了灰色漩涡。它就在我走出校门的时候突然出现在我眼前,越来越近,越来越大。接着,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再恢复神智的时候,我已经被绑在急诊室的椅子上。没过多久,我就被送到了这儿。”
她讲完了她的故事,微笑着凝视我的眼睛。我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说的这个故事太离奇,几乎没办法用科学解释。就算我身为一名精神科医生,也没办法解释清楚她那位朋友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有那么一瞬间,我真的开始相信灰色漩涡是存在的。但很快,我就自己否定了自己的念头。
子不语怪力乱神,我可不能被这个精神分裂症的病人带进沟里去。
那天的咨询很快就结束了。我给她开了一瓶阿戈美拉汀,让她能够睡个好觉。她离开的时候,冲我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别忘了关注灰色的漩涡,说不定就在你的身边呢!”
谢谢你,我一定不会去关注的。我在心里暗想。收起这次咨询的笔记和她的病历资料,我离开了咨询室。
时间就这样平静地过去。我听过那个故事之后,对她一直都有些担忧。于是,我又开始关注她的生活,关心她的一举一动。但是,她现在表现得比刚入院的时候还正常。她每天站在走廊里和病友们聊天,在食堂胃口大开地吃饭,在院子里一圈一圈地行走。除了偶尔她还是会突然愣住,好像要被灰色旋涡吞没似的,一切都显得格外平静。
甚至于,探视的那天,她还和她久未露面的父母谈笑风生了好一阵,看上去好像一个平常人家的女儿,依偎在父母的怀抱。
可意外还是发生了。那天一大清早,我就听见了医院里的骚动声。披上衣服,我急匆匆地赶去骚动发生的地点。许多穿着病号服的人围在楼梯口,几乎水泄不通,我花了好大功夫才挤进人群。
紧接着,我就看见了我此生看过的最可怕的画面。
一个女人躺在楼梯下面的大理石地面上,脑袋好像裂开的西瓜,鲜血把她的长发全都糊成一团。她的病号服上血迹斑斑,我跑下楼梯,抚摸她的身体,已经冰凉发硬,大概死去有一阵子了。我举起她的手腕,看见了上面被血迹染红,但依旧依稀可见的“15号”。
是她。我的内心炸响一阵惊雷,她怎么会死在这儿?从受伤的情况来看,她是从最上面一层台阶,直挺挺地倒下来的。没有一点挣扎,甚至没有一点犹豫。
我突然想到了她跟我讲过的那个故事。大概,在漫长的抗争以后,她还是被灰色的漩涡吞没了。和她那位不幸的朋友一样,成为了黑洞中的渺渺碎片。
她的手上似乎握着什么东西。我掰开她僵硬的手指,看见的是一个药瓶,上面写着“阿戈美拉汀”。
我的眼前突然变得一片模糊。那几个字符在我面前跳动着,渐渐地看不真切。随后,我看见一个灰色的漩涡在我的眼前越变越大,大到一眼望不尽,大到可以把我整个人都吞噬其中。
然后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在这里了。我不知道我干了什么,但他们都对我说我已经疯了。
医生,关于灰色漩涡的故事,我讲完了。我看,你也应该关注一下灰色的漩涡,说不定就在你的身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