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一梦,经茫茫、渺渺、空空三仙入世俗凡尘而起,于高鹗所续宝玉出家、白茫茫大地一片素洁空净而终。
在这般渺茫空净之中,一蠢石落入层层叠绕的世俗。封建王朝叠套南北二京,京城叠套宁荣二府,王公之府中叠套一女儿观园,观园之中叠套一怡红院。诸多尘世之垢叠套于那补天之石上,唯有清新之物方可于此蒙尘之中依旧脱俗,即是一金一玉,一棠一蕉。
金玉、棠蕉,两两相对,恍若曹公于这层层牢笼之中设置的太极两仪。全书以“真事隐(甄士隐)”和“假语村言(贾雨村)”之论为托,向世人道出了红楼之中的层层世界随“金玉棠蕉”两仪运动而变化发展之实。红楼之中,象征手法运用极多,无论是前篇中贾宝玉游警幻仙境所见闻的金陵十二钗之词曲以意象揭示十二钗之宿命;还是而后书中多次提及的红、绿等字眼同时喻指海棠、芭蕉及其所对应之人;亦或是大观园之中所取诸如沁芳闸之名为宝黛二人于此附近葬花伏笔;甚至是其中丫鬟之名,如紫鹃啼血、雪雁飘零、鸳鸯最终不得携飞等等,无不一一象征对应,令读者叹为观止。
红楼一书,自小细细读来,先是迷于宝黛钗三人之爱恨情仇与十二钗之悲欢离合;而后将上世纪流行、诸位大家所提倡的“阶级分析法”带入,去感受其中的封建礼教之争。但反复品味之后,觉得曹公此人并非旗帜鲜明反抗所谓“封建压迫、封建剥削”之人,且在清代的历史环境之中,受时代之限制,曹公其人也并无十分之所谓的“思想觉悟”。全书主旨读来,虽可见一众天真烂漫之人在如此环境之中压抑挣扎,但最是让人直面感受的,还是曹公作为一个落魄贵族公子在经受家族变故、饱尝生活之风霜艰辛后,所表达流露于书中的一种对于尘世虚幻渺茫若空、人生悲愁忧伤无奈之感。如不时见于书中的禅机、悟玄、哀词伤曲、葬花及女性角色之死亡等情节,可见一斑。但这只是红楼之感情基调,这些事物如同构成红楼世界的诗词之意象、大观园之砖石,若窥其运转的真正核心,或许还是在于金玉棠蕉。
金玉之对,可以视之为红楼世界里陈腐不堪的宁荣二府向前运转的最大鲜活推力。初由宝玉探宝钗之时莺儿一句“和姑娘的项圈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儿”引出,即贾宝玉所配通灵宝玉上篆刻的“莫失莫忘,仙寿恒昌”与薛宝钗所戴金锁上“不离不弃,芳龄永继”八字之对。同时金玉二者及化身为林黛玉的绛珠草均为那一僧一道即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所携带入红尘,从而又和警幻仙境中宝玉所见“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相对应,由此开宝、黛、钗三人爱恨情离之滥觞。如宝玉探访宝钗回来后,黛玉随之笑讽的冷香、奇香相对之谑,可见纵然奇女子如黛玉这般,也是在众人称颂的金玉相对之说下倍感醋意与不满。但正因全书明面上的金玉之对在先,则更是衬托出曹公心血笔墨所着重渲染的暗幽之处木石二人之惺惺相惜、互为知己,更显宝黛之爱于几近于窒息环境之下艰难发展的纯洁可贵。
而棠蕉之对,则是红楼整个世界设定的重要基石。书中随时可见由蕉棠之对而暗中伏笔的情节内容与人物关系,其首先体现于宝玉所居住的怡红院,而同时怡红院则为大观园之核心、红楼一梦之主角。宝玉随同贾政初游大观园之时,曹公如此描写:“院中点衬着几块山石,一边种着数本芭蕉;那一边是一颗西府海棠,其势若伞,丝垂碧缕,葩吐丹砂”,更是进一步借贾政之口说道“这叫作女儿棠,乃是外国之种。俗传系出女儿国中,云彼国此种最盛···”,女儿国之说凭空为海棠染上闺阁轻弱之风,与书中所写的一群闺阁少女相合,让人不得不暗自称奇。宝玉为此处题词时则坚持要顾及蕉棠两植之景:“此处蕉棠两植,其意暗蓄红、绿二字在内”、“固有蕉无棠不可,有棠无蕉更不可”,为此处题名为“红香绿玉”;后经元妃元宵省亲而更为怡红快绿,即名曰怡红院。从此怡红院蕉棠两植之况由此奠定,但蕉与棠又何止是单单两株植物而已?
芭蕉为绿,海棠为红。绿、红之类的字眼,在书中也是一大着墨之处。首先即荣宁二府之中众人所批评的宝玉那个天生爱红的毛病。首先是喜欢红色衣饰,不仅自己素穿红袍红衣,甚至于对穿红衣的姑娘也是倍有好感,如元宵节中私下出门探访袭人时所遇见的袭人着红衣的表妹,就为此等人物不在自己府中而嗟伤;其次则是喜爱吃人家嘴上红红的胭脂。对于“红”,曹公自己也有一书斋名曰“悼红轩”,号为悼红轩主人;就连此书最终所名《红楼梦》,亦是红楼之梦。而后来前八十回所写精彩之处即众人开诗社之时,初题即为咏海棠,诗社因此名为海棠社。在读及名家评论及古人脂批时,亦发现曹公于书中芭蕉或许喻指黛玉,而海棠则为湘云,且因史湘云佩戴一金麒麟,甚至于金亦是可能指代湘云而非宝钗。
照如今所流传最广的百二十回本来看,即使抛去明面上钗黛二人之争,史湘云于众女之中论才华容貌亦是不弱于钗黛二人,且其天性烂漫豪爽,深得众人之喜爱,与宝玉之关系亦是亲密无比;若是后文之中湘云大放异彩,未尝是空穴来风之说。至于流传的其他版本,我既然没有广泛阅读,自然就不敢多言。而高鹗所续后四十回,随着阅读次数渐多和文学阅历的增长,则是慢慢可见其对于前八十回金玉棠蕉之对,似乎是存在着一个思想上并未得以完美接续的断层。张爱玲言“红楼梦未完还不要紧,坏在狗尾续貂成了附骨之疽”以至于破口大骂“高鹗妄改红楼死有余辜”。后读其所著《红楼梦魇》,对于张爱玲的心情也就能够理解了。
想自幼时起,读红楼也已是多年,尚未能领会其所含魅力的十之一二,不得 不感叹红学果然足以相伴一生,且不会感到疲烦厌倦。张爱玲人生三恨之言红楼梦未完,若依我看来,闲暇时得以略略翻看此著,是曹公之前的古人所不能感受的乐趣,诸如太白东坡此等千古快意之流,也是未能一观如此潇洒之作;且尘世间不如意处多如牛毛,又何必苦苦执着于红楼梦未完。
曹公悼红一梦八十回,金玉棠蕉、爱恨情离皆随其梦而去。后四十回则是高鹗之梦,亦不过是高鹗对于红楼世界所作之续梦而已。而数百年来千千万之读者,当是有数百年来所续千千万之梦。只是不知这千千万红楼续梦中,曹公之金玉棠蕉尚安否?
作者:曾海鹏